第27章 盐水
后宫没有不透风的墙。坤宁宫一片愁云惨淡,消息很快便插着翅膀飞向东西六宫。
其其格跟着太皇太后乘着步撵赶至中宫,刚踏进正殿便听到赫舍里皇后压抑的哭声。
纵然只是个豆蔻年华的少女,赫舍里济兰仍旧因着皇后的身份压抑自己,即便至亲离世,也紧着宫内的规矩不敢放声大哭,因此瞧着更加可怜。
坤宁宫上下有富察嬷嬷把持,倒也没有出了太大的乱子,而太皇太后走的匆忙,小太监还没来得及提醒,抱着安慰皇后的康熙便看见了二人,本欲起身行礼,却被其其格伸手止住。
“你快好好坐着,这种时候还讲什么虚礼。”
太皇太后跟着点头,并未因其其格先于自己开口一事被冒犯到。
屋内众人一心计划在皇后身上,无人察觉到暗藏的机锋。乌尤不动声色瞟了自家主子一眼,不确定对方是有意还是无心。
康熙顺从地坐在原地不动,反而是皇后听见有人来了,来不及擦干眼泪便起身福礼。
“孙媳给皇玛嬷、皇额涅请安。”说着,眼泪不受控制的落下,后半句话则被喉咙哽住,怎么也说不出口。
因着吉祥话没说完,赫舍里皇后索性一直保持着福礼的姿势。没过多久,太皇太后不忍心地上前一步将对方揽在怀里,语气温和。
“哀家的乖孙媳,哭吧,没事,哀家保证今日坤宁宫发生的事绝对不会传出去。”
然而,纵使得了太皇太后打的包票,赫舍里皇后却也没有真的放声大哭,声音甚至比之前更小了,惹得其其格这一旁观的人都有些心酸。
康熙抿了抿嘴,面上纠结,最终长叹一声,起身上前行了个全礼。
“……什么?”太皇太后忙着哄赫舍里皇后,并未听清康熙说了什么。
其其格围在一旁,面上满是关切之色,闻言瞥了一眼康熙。
她倒是听清楚对方说的话了,只是明面上她与皇帝交情淡淡,此时不好太过殷勤。
“……孙儿说,想带济兰去赫舍里府走一趟,为辅政大臣索尼吊唁。”
“……”赫舍里皇后的呼吸明显停滞一瞬,除去其其格,屋内的人均是一脸不可置信地看向康熙,而对方始终低垂着脑袋,叫人看不清他的神色。
太皇太后陷入良久的沉默。
宫妃与家人见一面已是万难,更别提是皇帝带着皇后离开皇宫,且不论规矩如何,风险便是不可评估的。
但,对于太皇太后来说,她听到的并不是帝后感情如何,而是第一时间察觉到帝后吊唁这一举动对于前朝的影响。
安抚中宫的情绪,进而安定后宫;施恩给赫舍里家族,叫他们不至于乱作一团;而以后赫舍里家会不会愈发忠心耿耿、拥护皇帝都是后话。至少对于稳住皇后母家来说,已是绰绰有余了。
皇帝年纪虽小,但心有沟壑,又是她亲自带出来的皇子,若非时机不对,太皇太后简直要为他这一箭三雕的想法鼓掌喝彩。
但师出需有名。法子虽好,但终究不合规矩,太皇太后不能轻易答应,皇后纵使万般动心又不可表露分毫,而皇帝也不能三催四请显得不孝。因而破局之人显得尤为关键。
三人的目光不自觉的飘向了其其格。
顶着太皇太后隐晦的暗示、皇帝若有似无的求救、皇后小心翼翼的期待,其其格心里微微一笑。
皇天不负有心人,她等到可以光明正大与这三人同时交好的时候了。
或许不止是交好,更是人情。
……
其其格的游说很是顺利。
四人各怀鬼胎选好人设演戏,剧本就如同年节上早早排好的戏文一般流畅,每个人都如愿以偿,其其格则是吃下了最大的好处。
对于太皇太后来说,坤宁宫亦不是个说话的好地方。趁着皇后进入内室梳洗一番以备出宫,太皇太后带着其其格便要离开这里。
正巧撞上柳香捧着一壶白水上来。
“你这丫头怎得用了这么大的瓷碗,是知道你们主子饿了提前煮好的粥吗?”其其格显些被撞上也不生气,伸手帮忙扶了一把,随口一提。
见对方并未动怒,柳香亦十分有眼色的没有下跪扫兴,脆生生道:“回太后娘娘的话,久哭脱力的人若是喝上一杯盐水会好很多,奴才这才特意从小厨房翻出来瓷碗,好叫皇后娘娘一口气喝个痛快。”
“你这小宫女倒是妥帖。”太皇太后闻言并没有发出质疑,各家有各家的良方,一点盐水而已,又不是什么违禁药物,不值得大惊小怪。
“皇后在里面更衣,你仔细看着点路进去吧。”太皇太后点了点头,带着其其格迈出了坤宁宫正殿。
而其其格也是心下一跳,情不自禁回头看了那小宫女的背影一眼。
据她所知,宫中爱用碗喝水的人在启祥宫就有一个。只是此时并不是邀功行赏的好时候,她亦不知此事与月晚究竟有无关联,索性就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暂且压下心底疑问跟着太皇太后回慈宁宫。
在她们走后,柳香已经给洗漱完毕的皇后倒了满满的一大碗盐水。言简意赅地将此事报给上位,另又准备了一壶正常的茶水,以供皇后自行挑选。
虽然柳香是姚佳嬷嬷的女儿,但作为从前赫舍里福晋的心腹,如今坤宁宫的掌事宫人,富察嬷嬷对柳香也算是了如指掌。
妥帖懂医的是芸香,玲珑会打扮的是柳香,虽然一碗盐水算不上医术,但富察嬷嬷仍旧保持小心谨慎,疑惑着开口询问。
“你从哪里知道的这种偏方?只要几勺盐便有如此神奇的效用吗?”
柳香并不想在皇帝面前提起张庶妃的好,但碍于富察嬷嬷当面问了出来,帝后二人亦均是好奇的看向自己,这才讪笑着开口。
“是之前张庶妃离开坤宁宫的时候跟奴才说的,她家中妹妹噩梦后总是爱哭,庶妃的母亲见她妹妹哭的脱力难受便去请了赤脚医生,那人说喂些盐水可以缓解不少,庶妃母亲照做后果然好了好多,张庶妃便一直记着。”
富察嬷嬷没想到这事儿还和月晚有关,下意识回头看向赫舍里皇后,只见对方呆呆盯着面前满满一瓷碗的盐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康熙闻言不由自主摸上了腰间的香囊,正是月晚几个月前送给他的磐石蒲苇,轻笑一声。
“张庶妃向来如此心思细腻,对皇后亦是十分关心,看来你和她十分投缘,不然月晚也不会第一时间想到这个法子,还告诉了你的宫女。”
赫舍里皇后只觉得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泪又要涌了出来,她双手捧起瓷碗,一口气喝干满满的盐水,抬头对上康熙诧异的目光,嘴角终于勉强挤出一丝笑。
“臣妾感觉好多了。皇上,咱们出宫吧。”
……
帝后亲至,无疑给赫舍里家族上下带去了底气,更别提康熙还亲自为索尼上香,让赫舍里皇后十分感动。
但赫舍里府终究不是行宫,安全与舒适皆无法与皇宫相比。无论赫舍里福晋有多不舍女儿,也无法开口央求康熙住下,反倒是康熙主动与赫舍里福晋提起递牌子入宫觐见一事,更让失去了祖父庇佑的赫舍里皇后对多情的皇帝愈发眷恋。
一连七日,康熙都歇在了坤宁宫。太皇太后更是直接下旨暂时免去每日的晨昏定省,好叫皇后安心养神。
月晚在这之后又多等了两日,直到坤宁宫派人传话,第二日恢复晨昏定省以后,这才踩着晨光出门,将之前写好的为宫人避暑的条目呈给皇后。
柳香对月晚的到来表现的更加热络,时不时添茶倒水送点心,一边的富察嬷嬷目光中也少了一直有的审视与戒备,取而代之的是慈祥与欣赏。
就在月晚颇有些坐立不安,犹豫着是否要请辞的时候,赫舍里皇后终于看完了月晚的册子,笑着开口道:“本宫瞧着这些都写得极好,也很是实用。皇上登基不算久,国库里拨给宫人们用于本次避暑的银子不算多,但也不少。你写的方法造价都不高,完全可以多选几条一起施行下去。”
“皇后娘娘满意,嫔妾便放心了。”月晚轻轻呼出一口气,正准备自谦几句却被拦了下来。
“何止是满意——本宫决定,这次宫人夏日避暑一事,便交由张庶妃你来主理,如何?”
月晚愣了一下,而后连忙行大礼推辞。
“嫔妾不过是因为宫女出身而有几分想法,能入娘娘法眼已是侥幸,实在担不起此等大事,还请娘娘恕罪。”
赫舍里皇后听到月晚的回答并不生气,反而因为熟知对方的性子才更加能够预料到她的反应:“正因你是宫女出身,才更懂得宫人们需要的到底是什么样的良策。你放心,此时我已与皇额涅说过,此时有皇额涅兜底,你从前是皇额涅身边的大宫女,去慈仁宫讨教起来也更自在些。”
赫舍里皇后说着,竟直接走下宝座,亲自将月晚扶了起来。
“月晚,这是你的闺名,对吗?”
赫舍里皇后眼中流露出一丝暖意,对上月晚惊疑不定的目光,柔声开口。
“你是我在这宫里最先认识的妃子,亦是交情最特别、关系最深的一个。”
“我现在实在没有力气去管这些宫务,我可以信任你吗?”
……
赫舍里皇后派宫女捧着她事先准备好的宫内旧例跟在月晚身后一起回到启祥宫,自己则站在正殿门口远远看着月晚的背影消失在宫门尽头。
富察嬷嬷又在赫舍里皇后脸上见到了索尼去世时,自家主子如出一辙的寂寞表情,不由得担心地走上前,轻声唤道。
“娘娘……?”
“张庶妃想来很爱她的妹妹。”皇后头也不回,没由来地突然冒出这么一句。
“我记得她不爱与后宫庶妃口称姐妹,但唯独和马佳庶妃‘姐姐妹妹’叫的亲热。”
“之前马佳庶妃身怀有孕,我还当她是要生气了,却不想她完全没将我的挑唆放在心上,仍旧对马佳庶妃一如往常,甚至更加温柔以待。”
“我什么时候也变得和家族那些堂姐堂妹一般咄咄逼人了呢?”
富察嬷嬷心疼不已,却始终无法说出那个答案。
“是了,是从我得知自己被太皇太后选为皇后的那一天。”
“我告诉自己,我不会有姐姐、不会有妹妹、不会有朋友了。”
眼见着正殿前庭面带疑惑偷偷张望的粗使宫人变多,赫舍里皇后收起思绪万千,一脚踏出正殿,吓的偷看的宫人们各自溜走。
她会承袭祖父的意志,她是家族日后万事依靠的皇后娘娘,她会永远坚不可摧。
但她若是累了,便会亲自去启祥宫向月晚要一杯盐水。
作者有话要说:作者并不知道盐水对于哭到脱力的人有没有缓解的作用,但是中暑晕倒的人需要喝些生理盐水是可以查到的,于是我运用了类推法——555反正只是一杯盐水顶多会咸到若有不符请当做私设吧!(鞠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