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 6 章

正值冬日,杨瑛正一面向手上呵气,一面拿小刀削着木牍。

她原本以为对于成年人来说识字不是什么难事,可却不曾想到赵云虽然是个出色的将军,却不是个合格的书生。

杨瑛起初只是用井水代替墨汁在地上教他识字,可兴致勃勃教了好几天,却发现赵云已经把前头的都忘光了。

一个连《仓颉篇》都认不全的人,实在没有资格向曹操自荐做主簿,杨瑛扼腕叹息。

她也不是没想过要发作,但见赵云一副虚心求学的样子,又不免觉得自己太苛求,最后还是亲自削木做简,将每天的课业抄在上面,命令他随身带着复习。

冬日日头短,灯烛柴火又颇贵。

杨瑛只能趁着天色尚早,坐在堂屋门口,一边晒太阳一边抄写。所以当赵云莽莽撞撞地冲进来的时候,她被吓得手一抖,指尖差点划了个口子。

“出什么事了?不要急,慢慢说。”杨瑛将刀子妥帖收好,才不满地看向他。

赵云见杨瑛挑起眉毛,连忙上前递给她几根木片:“街市上有人在卖柴火,我觉得不妥,便拿回来给你看看。”

谁家把木头劈得这么细……杨瑛心头疑惑,定睛看去,不禁倒抽了一口冷气。

那分明是一把被拆散了的竹简!

寻常人家绝不可能拿得出那么多书籍来贩卖,难道是哪家士族来了兖州么?

“是谁在卖书?”她腾的一声站了起来,抓住了赵云的胳膊。“我去找人,你快去报告曹兖州,务必请他亲自来!”

天下大乱,兖州也并非世外桃源,街市上几乎看不见商贩,挤满了逃难的百姓与士卒。

杨瑛遍寻不见卖书的人,正焦急万分时,突然听见有个士兵大声呵斥:“还没开市呢,谁许你在此贩卖柴火?若不慎走了水,连你的衣裳铺盖都一起烧了!”

被责骂的老人只是哀哀哭泣,不敢还口。

虽说管理流民是士兵的职责,可这个人未免也太霸道,等赵云来了,非让他教训这人不可。

杨瑛暗中想着,向前挤去,只见几个士兵将个衣着破旧的老人推倒在地,又将他面前的柴火推成堆,丢了火把烧毁。

其它流民此时正饥寒交迫,见有人点火,也按捺不住,推挤着向前想要取暖。

杨瑛一口气梗在胸口,再也顾不得伪装什么的了,连忙厉喝一声:“住手!”

她冲过去连扑带踩,才将地上的火堆堪堪熄灭,随即便从烧得一塌糊涂的灰烬里,拨出大堆竹木残片来。

“嘿小娘子你找死……”

士兵中的小头目原本想叱骂她,但见杨瑛神色凛然,登时换了副油滑的口气。“这些人都快冻死了,烧个火取取暖也是为了他们好。跟你又有什么关系?”

杨瑛的手已经被余烬烫得通红,她先抓起一把雪,在掌心里揉化了,才站起来冷冷地看着对方:“他们越冷,越会挤过来烤火,万一踩死踩伤了怎么办?。”

“这儿还轮不上你说话!”那人焦躁起来。“你要是想要书,就拿钱来买!”

这便是他刁难人了——东汉如今战乱频发,民间盛行以物易物,就算曹操也是发放粮食盐帛充作军饷。

杨瑛一时间还真拿不出钱来。她有心拖延时间,立刻将目光投向地上跪的一老一少:“你们到底怎么回事?为何在此糟蹋简册?”

那老者似乎悲伤过度,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是吞声饮泣。

反倒是他旁边的孩子站直了身体,有模有样地冲众人拱手:“既然如此,小子不敢再守斩衰唯而不对之礼,请众位听某一言。”

原来这家士子姓郑,原本是青州人,因为公孙瓒与袁绍争斗不止,生灵涂炭。才不得不迁来兖州避祸。

谁知兖州也并不太平。

郑家初来乍到,恰逢黄巾之灾,满门被杀,如今只剩下一个老仆勉强保全了他的性命,再也没有旁人了。

两个人遭此大劫,在兖州又无亲友相助,缺衣少食,还是郑小郎君做主,将书册都归拢起来当柴火卖,为父母收尸。

他虽然年纪不大,可口齿清晰,显见是个伶俐孩子,一番话说出来,不仅四周的人纷纷感慨,连士兵都微有动容。

“那还是缺钱缺布匹。”杨瑛倒并不跟着他们一起感叹,只是简单地总结道。

她不记得自己在青州有什么郑氏姻亲,大概不是什么豪门大户,而且现在他家无人可用,未必能跟曹操攀上关系。

只是现下郑家众人尚未入土为安,曹操又迟迟不来,杨瑛心中不忍,当即一手抽出削木牍的小刀,一手便去解开头上的发巾。

她的头发生得美丽柔滑,在闺中时母亲也常常赞叹,所以纵然颠沛流离,她也依旧将头发用布包裹得好好的。

毕竟关键的时候也能拿来换钱。

她简单地祈祷了一下,希望刚洗过的头发给她一点面子,便将长发拢成一把,拔刀挥去。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我用头发来换你的书,你们记得把它卖贵点。”

杨瑛现在连发髻都束不住,也自认为不再需要巾帻,干脆把它拧成绳子,将三尺来长的一把断发捆紧递给老仆。

先前看热闹的人见她毅然断发,叫过了好便也心满意足,纷纷散去。

她起初还觉得轻松自在,等一转眼瞥见曹操带着众人走过来时,才知道自己应该紧张,当即顶着众人惊愕的目光,理直气壮地往赵云身后躲。

虽然赵云也脸色铁青,看起来似乎很想把她揪出来打一顿。

但当着众人的面,他还是侧身护住了杨瑛,又回头向曹操致歉:“舍弟顽劣,还请曹使君不要责怪。”

杨瑛手里的雪已经化了,烫伤的地方火烧火燎地疼,忍不住悄悄伸手握住了赵云冰凉的护手。

“不责怪,不责怪。”曹操当即朗声大笑。

他弯下腰拉过郑家孩子的手,仔细问清了来龙去脉,又伸手来搭杨瑛的肩膀,似乎对她突然开口说话的事情并不惊讶:“赵小郎君尊贤而忘身,在下佩服。”

那只手力气极大,如同铁爪一般,杨瑛毫无防备,顿时僵成了一块木头。

赵云见势不好,正要帮她把曹操推开,曹操却主动退后了几步,转头吩咐随从:“回去取几匹素绢来,换小郎君的头发。”

曹操是位礼贤下士的明主,做出这番举动一点也不奇怪,但杨瑛还是紧靠在赵云旁边,满脸警惕地看着他。

虽然杨瑛十分不给面子,但曹操却表现得很大度,丝毫不以为忤。他捻了捻胡须,伸手指向地上残缺不全的书卷,又刻意加重了语气问她:“赵小郎君既然愿意舍身保护籍册,想必是能用得上这些东西了?”

“是,愿为使君校书。”杨瑛知道自己无法再装哑巴抵赖,便干脆地回答。

“好。”曹操当即夸了一句,随即转身拍了拍赵云的胳膊。“此处自会有人处理。令弟现在的样子也实在不宜见人,子龙先带他回去吧。”

赵云如蒙大赦,也顾不得再责问杨瑛,连忙抓住她的胳膊,将她拖走了。

作者有话要说:杨瑛:掉马了,但又被曹操一把捂回去了。

斩衰,唯而不对:出自《礼记·间传》,意思是服斩衰的人面对别人问话只能说“唯唯”,不能回答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