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送别

穗城殡仪馆。

宽广的大厅尽头,鲜花拥簇着两台棺椁。棺椁上方的黑色液晶显示屏上,写着沉重悼念麦耀祖先生、郑招娣女士。大厅四周则是摆满了密密麻麻的花圈,挂着麦家亲友赠送的悼词。

因为摆着棺椁,大厅里的空调开得极低。可推着轮椅的廖小月,手心里全是汗。

从今早起床起,麦亦芃没开口说过一句话,也没吃过一点东西。停灵20天,本就是为了等麦亦芃能送父母一程。可谁能保证,麦亦芃不会情绪崩溃?继而引发肺大泡破裂或加重心脏病?

廖小月打了个哆嗦,今天可千万别出事啊!

受血气胸并发症的影响,麦亦芃的呼吸时轻时重、时缓时急。廖小月能感觉到他在竭力忍耐,可很多时候,身体的病痛,不是能靠毅力撑过去的。

“芃芃。”秦蓁蓁走了过来,“你要不要去车上休息一下?”

麦亦芃摇了摇头。

秦蓁蓁知道这种事劝不动,再怎么样,也不能不让人家儿子送父母最后一程。于是只得问:“那你冷不冷?”

廖小月条件反射的摸了摸麦亦芃的后脖颈,又摸了摸他的手,默默的从包里掏出了条轻薄的大围巾,把穿着长袖的麦亦芃又裹了一层。而后才回答秦蓁蓁的问题:“脖子还好,手有点冰。应该是不冷的,不过再加个围巾挡挡风,可能更好一点。”

不是廖小月爱抢话,而是对病人来说,说话很可能也是一种沉重的负担。

健康的人可能很难想象,很多正常的行为,比如吃饭、说话、上厕所、乃至洗头洗澡,对病人来说都是极其困难的。

病得重了,甚至喝口水都觉得吞咽很累。这也是廖小月给麦亦芃做饭时,多半选择改良婴儿食谱的缘故。她能把饭喂进嘴里,可不仅仅是在言语上哄着,她在前期做过很多准备的。

秦蓁蓁没有廖小月的经验丰富,但见她鼓鼓囊囊的包里起码带了三条厚薄不一的大围巾、三条隔汗巾、两条毛巾、一个温水壶、一个小急诊药箱,还有无数鸡零狗碎的小东西,都是昨晚提前准备的,比有些女同事带崽出门的妈咪包都齐备,就觉得这小姑娘的工作态度真没得说。顿时放心了大半。

麦亦芃不愿交流,秦蓁蓁也没勉强。叮嘱了两个人几句,又去别处忙了。

麦耀祖夫妻都是有一定社会地位的人,来吊唁的同事朋友不知凡几。偏偏麦家人丁单薄,麦耀祖是老来子且是独生子,家里老人早没了,老家的亲戚也来往的少。郑招娣那边,光听听她的名字,就知道她跟娘家的关系该有多恶劣了。

偌大的丧仪,总要有个主事。没有亲友,便只有秦蓁蓁顶上。现在大部分客人还没到,吊唁厅里静悄悄的。

廖小月心里算着时间,正想拿出保温杯给麦亦芃喝两口温水,突然感觉到轮椅向前滑了一大步,差点吓死。再一看,发现是麦亦芃自己按动了车轮,向棺椁处行去。

麦亦芃伤在胸口,手脚倒是问题不大。只有左小腿有轻微骨裂,现在恐怕好得差不多了。因此廖小月没多事的去推动轮椅,而是悄悄跟在轮椅侧边,以防发生意外。

轮椅缓缓向前,终于停在了棺椁旁。站在后方的廖小月只看了一眼,顿时脸色骤变!

两具棺椁内的尸体,经过重大车祸,完全没了形状!右边的女士头骨严重错位,看得出殡仪馆的工作人员竭力修补,但彻底塌陷的头骨是怎么拼都拼不回原样的!左边那位男士的更加惨不忍睹。

廖小月作为外人都觉得心惊胆战。至亲亲眼看见如此惨状,怎么能承受?

可是,廖小月没有立场把麦亦芃拉走。只能拿出手机,疯狂给秦蓁蓁发信息。自己也绷紧了弦,随时准备打120。

但,出乎意料的,麦亦芃异常的平静。

他把轮椅推到了能靠近棺椁的极限,然后看了廖小月一眼,伸手扶上了她的胳膊,稳稳的站了起来。接着,他弯腰,用另一只手,穿过层层叠叠的鲜花,握住了他母亲冰冷僵硬的手。

“妈妈……”麦亦芃低声呢喃着。泪水挂在他长而卷曲的睫毛上,却始终未落。他并不是个坚强的孩子,他从小到大没吃过任何苦。可现在,他失去了父母的庇佑,他将要独自生活在世上,直面社会的风吹雨打。

从此,再没有了软弱退缩的资格。

“我会好好的。”麦亦芃的声音极低,低到他身边的廖小月都听不清。

“我会好好的。”麦亦芃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阿姨会照顾我。她生不了孩子,她会把我当自己的儿子。”

说毕,他静默了许久许久。心里有千言万语,却没有半句能诉之于口。

直到廖小月感觉到肩膀有点酸,麦亦芃才继续向前走。绕过一丛丛的菊花,他又停在了父亲面前。仍旧是弯腰,拉住了父亲的手。

麦亦芃张了张嘴,他想跟父亲也说两句。可是,他突然发现,自己的喉咙已然肿得发不出声音。呼吸也越来越艰难,他快站不住了!

算了……麦亦芃冲父亲挤出了个笑,我们父子之间,曾经无话不谈。从康德到费尔巴哈,从唯心主义辩证法到辨证唯物主义。再从宇宙大爆炸,到时间的本质。

所以,即使我不说话,以我们父子的默契,你也应该知道我想说什么。

麦亦芃竭力的克制着想要大哭的冲动,拼命的告诫自己,我已经长大了,我不能再哭了!

然而,麦亦芃可以忍住不哭,却忍不住情绪起伏。他此刻孱弱的身体,再顶不住直面父母惨死的打击,眼前一黑就晕了过去。

廖小月在他身后一把抄住,惊出了一身冷汗。还好早有防备,否则真砸地上,不得再抢救一次!

但人晕了,总还是要送回医院的。秦蓁蓁早防着这个,接到廖小月的电话,直奔了过来,冷静的道:“救护车在门外,走!”

原来秦蓁蓁早花大价钱请了辆救护车跟随,只是不想给麦亦芃造成心理压力,没告诉他罢了。

“你先带他回医院。”秦蓁蓁叮嘱道,“等他醒了告诉他,丧仪有我。大家都知道他的情况,不会苛责。”

廖小月点了点头,快速推着轮椅,跟守在外头的救护车接上了头。救护车一路疾驰,又将人送回了长洲分院。

好在没多久,麦亦芃自己醒了过来。医生检查没大碍,主要还是当时失血过多造成的严重贫血。本来贫血就会加重心脏的负担,麦亦芃还有心脏病。

事实上麦亦芃只是短暂的晕倒,已经让医生很惊叹了。毕竟医生最怕就是这类一旦病发就必须大抢救的病人。想着麦亦芃的病情,医生忍不住对他竖起大拇指:“你强!这情绪控制能力,牛逼!”

麦亦芃虚弱的笑了笑,没去考虑医生说真的还是日常鼓励,只是试探着问:“我是不是……不方便再回殡仪馆了?”

在场医护齐齐沉默,本来有些话,也不该当着患者说。患者没激动的闹起来,他们更不好劝。

但很多时候,沉默亦是答案。

麦亦芃并不喜欢给人添麻烦,他微微的垂下眼,轻声道:“既然我已经办了出院,那……回去吧。”

回家倒是没问题,医护们没拦着。何况反正他住得近,真有事,没准对面在家休息的那位急诊科同事就给解决了,都犯不着往医院里送。说到底,血气胸主要还是外伤,当时是急危重症,但救过来之后,基本是不会有什么危险的。

至于肺大泡和房间隔缺损,在医生眼里,起码是能及时抢救过来的病症。既如此,出院没毛病!

于是,廖小月又推着麦亦芃往小区内走。玉衡小苑的绿化做得不错,道路中央的绿化带里,成片的小叶紫薇迎风绽放;行道两侧,冠盖亭亭的榕树遮蔽着炽烈的阳光,树干上垂下了条条气根,在风中轻微摇曳。

正午的小区人迹罕至,蝉鸣四起,轮椅的轮子发出轱辘辘的声响,间或还能听见救护车尖锐的鸣笛一晃而过。

不多时,二人抵达了7栋楼下。刷脸开门禁,进电梯按下了9楼的按钮。

7栋903,理论上属于麦亦芃的房子,他还是第一次来。倒是廖小月,已经在此住了好几天。

进了家门的麦亦芃被廖小月转移到了沙发上,沙发角落还堆着廖小月用来打地铺的铺盖。麦亦芃靠在沙发背上,调节着自己的呼吸。今天气温太高,刚才那段路,热到他了。

没等他缓过来,廖小月已经拧了块热毛巾,上来给他仔仔细细的擦干净了脸和手。

又拿出一直随身携带的保温杯,拧开盖子,弹出吸管,递到了他嘴边:“喝点水,一小口一小口的喝,千万别着急。”

麦亦芃笑了:“小月姐姐,你还记得自己只是个做饭的吗?”

廖小月好笑:“我能把你个伤患撇在一边不管,自己只顾做饭不成?”

麦亦芃垂头,就着廖小月的手,一小口一小口的喝下了大半杯水。待廖小月收起水杯时,他突然道:“你别睡客厅了,搬到带小阳台的那间客卧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