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僧遇优昙
想来佛门因果,当真是有几分玄虚在的。
风长雪转身,几缕额发坠落,被乍起的微风吹动遮住眉眼,眸光比水光滟潋更甚,怅然道:“大人,我错了。”
她一向轻傲,即便与妄时相处时一口一个“大人”,也语调轻佻,让人感觉尊敬不足,戏谑有余。
选错一条小路,这等小事,实在担不起一句认错。
果然,紧接着妄时便听见风长雪继续道:“这几日,大人对我诸多戒备,我还当大人同我十分见外呢。东迦山上的湖连大壑,这等秘密大人都慷慨分享,”她顿了顿,似是苦恼,“我该如何礼尚往来才好呢。”
微风渐狂,云遮烈阳,在两条荒石嶙峋的岔路上,投下一片午时难得的阴凉。
“东迦山,未有佛缘者上去不得,山道如蹬天梯。”妄时回道,“既是无从验证之事,施主亦不必上心。”
“大人堂堂佛子,总不会骗我。”风长雪心情大好,一把拉住妄时就往湖的方向走,“更何况,要验证也不难啊。”
“玄门里,想不开跳崖的一年里总有那么十个八个,这几日我们又没有遇见什么孤魂游鬼,他们困于禁阵,总是要有一个归处的。”
风长雪翻过了小山坡,指着远处波光粼粼的水面,“念一尊者虽说在阵法之上颇有造诣,也不见得在幻境之中当真拟出大壑来吧。”
妄时似乎猜到了风长雪的后文。
“湖,便是出境的捷径。”风长雪双手抱臂,朝妄时眨了眨眼,似乎在说,这八十一日,我是一步都走不下去了。
这个猜测,倒是与妄时心中的猜测不谋而合。
尊者仁慈,这个阵法既然是依慈悲而造化,那么阵眼则为“生门”。
生门属土,土生万物,有生生不息的意思,旺于四月,万物复苏,阳气回转。
从理论上来说,岔路两条道,无论怎么走都不会杀生,甚至未能走出禁阵之魂魄,也应当有重归天地的机会,是以验证“无一众生而不具有如来智慧”的轮回道义。
猜测毕竟只是猜测,行坐亦是修行。
试成功不过是早出几日,试失败可能困于境中。不需要也没必要冒险一试。
自己想及此处,是因为了解尊者所修慈悲道而非嗔怒禅,妄时看向风长雪:旁人又是如何知晓的。
思绪之下,妄时任凭着风长雪拉着走了一路。
风长雪想得倒是简单得很。
念一和尚每日蹲在那东迦山上念经敲钟,必然不是和魔修一般的恶趣味。能化出这么个幻境,自然也不是一个蠢货。
既不是变态也不是蠢货,就断没有将幻境照着自己家后山打造,再囤积无数尸首怨灵的道理。
只要妄时没说谎,幻境之中必然有和外界“疏通”的地方。
她此刻站在岸边,湖面平整无波,晚霞远黛均映其中,山水共长天一色,偶尔从林中窜出几句啁啾,虽不应情,但极应景。
风长雪忽而开口:“东迦山授意佛子入世,不是简单的眷顾玄门旧情吧。”
察觉到风长雪拉自己衣角的手放开,妄时跳过了这个问题,反抓住风长雪,将人重新往后带了几步,肃然道:“施主不曾考虑,若是猜错当如何?”
风长雪觉得十分有道理地点点头,“故而,我以身试险,以示诚意。”
妄时只觉得她要跳湖,不由将人往自己身旁带,不成想风长雪身软得很,直接一个踉跄栖身到了极近处,眼睫堪堪擦过妄时颈侧,扑落在耳后,在那一道已经长好的伤痕之上,带起极轻的酥麻。
风长雪哎呀一声,恶人先开口:“我是以示诚意,不是以身相许,大人自重。”
这么一打岔,妄时自然不能再拉着她了,避开几步双手合十,“得罪。”
“不得罪。”风长雪再忍不住笑,“大人身上好香。”
……
果真又是故意玩笑,无聊且幼稚的口舌之争。
妄时不知是无奈还是气恼:“芙蓉施主……”
“若是猜错,你我便是僧遇优昙,缘止于此。”不等妄时说完,风长雪嘴角微翘,反倒将先前的问题答了。
优昙婆逻,只开一弹指,常伴佛陀涅槃降生而出,世间只得刹那光华,区区媚修以此自比简直荒唐。
风长雪利落回头,纵身一跃,如异兽一般轻盈跃入湖中。
“大人,阵外见。”
这一抹纵湖的身影与当日跳崖的刹那重合!
妄时呼吸一滞,似乎有一条细线牵住心脏,轻轻一挣,方才的情绪还未纾解便又一股真正的嗔念浮了上来。
世间受苦难者千万,泥泞蝼蚁尚且偷生,明明聪慧敏锐,却不知惜命二字作何写法。
电光火石之间,随着风长雪一跃,一串佛珠紧随其后甩出,堪堪卷住风长雪的腰。
然而,没有灵力加持,一百零八颗佛珠的线不过是一段寻常素绳,哪里经得起妄时极力一甩和一个人的重量。只听见“咔嚓”一声细微的声响,素绳崩断,无数漆黑莹润的佛珠霎时间四散迸溅!
风长雪只觉得自己被勒住一瞬,又随即一松,佛珠如雨点坠下,稀里哗啦地一起和她坠入了水中。
对于凡胎肉/体而言,这湖水着实太冰了。
水瞬间没过风长雪头顶,化作酥麻钢针寒刀,狠狠扎在她身上,几乎立即让人丧失了知觉。
不仅如此,这水还有点邪乎。
风长雪极善水性,又是做了十足的准备才往下跳的,身体却沉如铅块,无论如何也浮不上去。
来自水面上的天光渐渐远去,水面之下亦是乌黑沉沉一片,不知终点。
这点邪乎,可以说是这几日来,在这山涧之中唯一有悖自然之处,也恰恰好证实了先前的猜想。
既然游不上去,那她赌水下是另一番天地。
若和此处是幻境和外界的入口,定然在某个真幻相交的节点处,自己的灵力也会恢复。
若此处,当真连接大壑——久远的记忆几乎就要冲破桎梏而出,那也极好。
发束被流水冲散,乌黑缭绕开来挡住风长雪整个视线,佛珠同她一并坠下,在深水中发着幽幽暗淡的金光,如伴月星辰一般悬停在她身侧。
暗流湍急,水压逐渐升高,寒冷将时间拉得很长,微弱的光亮被黑暗一步一步吞噬。
濒死的窒息感并没有让风长雪恐慌,她神情淡淡,双目烁金,反而比平常更加清明。
她索性闭上眼睛,四肢放松,任凭黑暗中的湍流裹挟她不断下沉。
忽然间,她似乎察觉到了什么。
还来不及拨开眼前这些乱七八糟的发丝,便觉得自己腰间一紧,近处似乎多出一人。
水鬼?怨灵?
风长雪理智瞬间回归,双目睁开,什么都看不清,徒见满目青丝白袍在晦暗之中交缠。
暗黑幽沉之中,白金僧袍跟着水流如云浮动,如佛祖座前莲花。
在佛珠断了的瞬间,妄时一跃而起,踏竹借力,如离弦之箭一般坠入水中,终于在佛珠熄灭的最后一瞬赶上风长雪,却见她闭眼在暗流中沉浮,紧忙一把扣在怀中。
直到他感觉怀中的人挣扎了一下,水下胡乱挣扎是大忌。他只能将手收紧些,另一只手落在她后颈上,插入发中,安抚般地轻按几下。
这是有一年,东迦山大寒,一只雪豹幼崽误闯进山门困在林间,他偷偷养了半月的心得。
对雪豹有效,大约在人身上一样也有。
果然,怀中之人重新安静了下来。
但下坠却没有停下的迹象。
几乎让人怀疑,这水流直通无间地府。
两人胸腔中的气息越来越少,在黑暗中亦看不清对方面容。
感受到亲昵的热意,风长雪微微蹙眉,复又阖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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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下可有隐疾》预计下本写这个,同世界观的奇幻也有《凶尸不可以》预收,和《不敬上神》的高分完结文。
《殿下可有隐疾》
正和十年春,大夏开国皇帝李昱巡游江南遇刺,满船侍从随官未留一人活口。
摄政王借机扫清朝堂,篡改遗诏,立幼辅政。
朝堂新旧势力更迭,江湖亦不平静,杀手组织鬼推磨连杀十二名正品官员,人心惶惶。
“大人为何愁眉不展,我杀错人了?”苏阡阡将名单反复看了看,“这徽州巡抚,我记得他……”
李墨行一字一句道,“他豢养私兵。”
“正因他豢养私兵,所以——”
“所以,你孤身行刺,带着这一身伤回来?”李墨行扶案起身,极力克制着语调,“苏阡阡你我合作,留着命在,才能各取所需。”
苏阡阡点头,觉得言之有理。
李墨行一向都是很讲道理的人。
于是她花了三个月时间学习琴棋书画,又花了三个月时间制造偶遇,又花三个月时间终于得到了兵部侍郎之子的青睐。
一切顺利,除了花好月圆之夜没等到情郎。
一曲琴音过半,苏阡阡将红纱一掀,发现房中站着的,居然是本应在塞北的李墨行。
而桌上,那杯偷偷被她下了致死量合欢散的酒已然空杯。
两人对峙半晌。
苏阡阡今日精心装扮,春衫半掀,眉目含情,看着神色无异的李墨行忽然觉得挫败异常。
不甘开口:“殿下,可有什么难言之隐……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