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宗门

祥云绕其顶,仙鹤引颈鸣,三千琉璃瓦令人目眩神迷。

顺着万阶通天梯直上而去,镇守宗门的两只石兽赫然在目。

此时,罗隐宗宗门前只有一值守的少年。

那少年身着罩纱青云弟子服,抱剑倚坐在高门前打盹,神色慵懒怠惰,仿佛随时都有可能进入梦乡。

倏忽间,不知听闻了何种异动,霍惊风骤然睁眼,眸中一片清明。手中的寒剑拔了两寸忽止,复又归鞘。

“呵,原来是那废物回来了。”

***

江沉流一袭破旧的衣衫上残留着泥土与汗渍。两个时辰后,终于步履蹒跚地登上最后一阶天梯。

即将踏上平地时,霍惊风的寒剑飞出,在他膝弯处猛击而出,将他拍得半跪而下。

肉/体凡身,腿伤虽愈,却仍留下了旧疾。方才上山,走过万阶天梯已是勉强,更遑论这元婴的一击。

罗隐宗乃长霄五大宗门之一,山门重地向来都是由长老的亲传弟子轮流值守。而面前这人不是别人,正是四长老的亲传弟子。

膝骨重磕在台阶处,江沉流直起身。他面色不显,额间却已是冷汗频频。

霍惊风慵懒地伸了个懒腰,看到江沉流时仿佛十分惊喜,快步到他面前:“江师弟!你还活着!

“真是对不住,师兄方才还以为是哪个不轨之徒来我宗门闹事,一时没看清来者,下手没了轻重。”

江沉流拱手淡淡道了声“无碍”。他自知在宗门中不受待见,又怎会信霍惊风口中敷衍至极的托词。

“你可不知,自你与韩师弟失踪以后,愁得师尊与师叔伯具是难以安枕,那真是日思夜念啊。”

“对了,怎么未见韩师弟与你一同回来?”

江沉流闻言,眸中狂潮迭起。指尖泛白,死死扣住手中的木剑,许久他才平复情绪,哑声道:“虚天秘境之中,我与他走散了。并不知晓他的去向。”

霍惊风懊恼道:“罢了罢了,是师兄多嘴了。你引气入体尚且困难,尚乃一介凡身,又如何知晓一个金丹的下落。”

他话头一转:“这么久未见宗门中的师兄弟,他们若是知道了你还活着,必然惊喜得紧。快些进去吧。”

说罢,一掌将他送进了门内。

江沉流踉跄两步堪堪站稳。他抬头看着阔别多日的故地,心中却生不起半点欣喜与波澜。

没走两步,迎面撞上了宋旧林。

宋旧林掩下眸中瞬间的诧异,朗声道:“呦,这不是我们宗门的小杂役嘛!本以为你这杂种早死在哪个犄角旮旯,不想竟仍存于世。老子今日出门没翻黄历,遇了你还真是晦气!”

周围的弟子纷纷应和。

“在外被邪修追杀得走投无路,丢尽了宗门脸面,如今还敢回来寻庇护。真以为我们罗隐宗是开善堂的,什么废物都要?”

“若不是掌门心善,这个废物一开始便不会有机会留在宗门。”

“恰好师尊刚教了不少新的法术,既然正巧碰上这废柴,便拿他好好练练手,巩固巩固。”

几个弟子就地引诀。一会儿将人抛在空中高高吊起,一会儿又突然收了法术,叫他重重地摔落在地上。

“你们看傻子摔得那样像不像狗吃屎?”

人群中爆出一阵哄笑声。

宋旧林踢了他两脚:“阴沟中的老鼠般在外窜了几个月,本以为你合该有些逃命的本事,呵……没想到仍是个废物。啧啧啧……能活到今日真是稀奇。”

有女修捂着鼻子,夸张道:“宋师弟,你可别离他那么近,小心沾了他身上的夜香气,惹得自个儿也一身臊臭味儿。”

“是是是,多谢师姐提醒。”宋旧林忍着笑,点头道:“一个给宗门倒夜香打杂的,即使在宗外流窜了几个月,回来也仍是一身骚!”

有人嗤笑:“怕什么?师兄弟们皆有除尘术傍身,脏了臭了捏个诀便是,怎会如他一般……臭得令人作呕!”

江沉流一瘸一拐从地上爬起。

许是习惯了这些冷嘲热讽,任那谩骂恣肆,自始至终也未置一词。

少年身形瘦削,逆光而立,他的面容被覆在一片阴影之中,让人辨不清情绪。

“天资如此愚钝,怕是整个长霄也找不出像你这般的第二人!有朝一日见了外人,可别说是我们罗隐宗的弟子。我们丢不起这脸!”

江沉流对此充耳不闻。绕过这些人便要离去。

宋旧林见他油盐不进,顿时生了几分无趣的恼火。几步上前,拦住了他的去路,将镶坠了金边的剑鞘抵在少年的胸前,使劲戳了几下。

“你父亲是嗜血无情的魔头,你的母亲是背叛宗门投靠魔族的贱/人。而你,是悖逆天道而生的杂/种。江沉流,你这般的渣滓,为何要活着!”

他被宋旧林往后搡得踉跄几步。脊背依旧如山门前的松柏,挺得笔直。

江沉流侧首,垂眸盯着抵在自己肩头的那柄剑,启唇冷冷吐出二字:“拿开!”

“哟,近日胆子长肥了不少嘛!敢用这种语气命令小爷?爷就是不让,你能拿我怎么样?”

下一刻,宋旧林被江沉流揪住衣领。

视线相撞之处,宋旧林竟从那双一贯漠然的眉眼中瞧出几分寒潭般的冷戾。

宋旧林不由自主打了个哆嗦,视线慌忙逃窜。真是见了鬼了,明明是个身无尺寸之力的修仙废柴……还挺能唬人!

咽了两口口津,他再度拿出气势:“怎么着,还想打小爷不成?”

剑拔弩张之际,陆信从堂中走了出来,身后跟着他的亲传弟子祝无境。

“六长老,祝师兄。”众人纷纷低头抬手作揖。

罗隐宗有六位长老,大长老林渐兼任掌门之职。

林渐此时正在后山闭关,外门弟子一直由六长老陆信管辖。

陆信信步而来,他的眼神如寒冰般犀利,不带一丝怒意却极有震慑力,身上散发出一股无形的威压。

在这位面前,几个弟子转眼都成了尊师重道的三好少年,变得毕恭毕敬。毕竟谁也不愿去挑战一个合体期大能的威严。

陆信扫视一圈:“你们几个,聚在此处做何?莫不是今日课业太轻,闲得无事做?还不速速散去,各自修炼!”

“是。”宋旧林一众皆不敢有二话,各自提了自己的剑以迅雷之势四散而去,惟余江沉流脚步一深一浅地慢步行在后头。

陆信这才注意到江沉流的存在,他凝眉道:“那是何人?”

身侧的祝无境答道:“师尊忘了?这是何叶青与聚窟州魔头厉岩所生的那个魔种啊。年前外门组织了一场虚天秘境的历练,门中失踪了两个弟子,江沉流便是其一。”

陆信哼声道:“原是这魔种。”

何叶青本是他同门行五的师姐。当年她被那魔头所迷,珠胎暗结,执意生下他的孽种。后又经那魔头所惑,盗了宗门法阵图叛出师门。却不曾想,她也只是别人的一颗棋子罢了。魔头一拿到罗隐宗的阵法图,她便失去了利用价值,被抹灭了神魂,永世不得超生。

守山大阵被魔修悉数破解,罗隐宗在那一场魔修入侵之战中损伤惨重,经过数年的休整才恢复了元气。

若不是掌门师兄拦着,他一早便拍死这小杂种了,何以让他苟活至今。

“莫要闹事,门中容你一席之地已是仁慈。”身后传来这样一句话,并未指名道姓,指向却异常明确。

江沉流并未回头,脚步只顿了顿,便又提步北去。

跛着一条腿,一瘸一拐地转过长亭水榭、手抄游廊,走过最热闹的安言堂,再经过几处富丽堂皇的阁宇,来到一处的荒僻的柴房。

***

柴房周围杂草丛生,无人打理。连年的风吹日晒使外墙颜色褪尽,墙面上出现了裂缝和腐朽的迹象。

他推开“吱呀”的木门,铺天盖地的灰尘重见天日,呛得他咳嗽了两声。

映入眼帘的是一片阴暗而凌乱的景象:曾经的木案和杌凳皆已被人劈得四分五裂。蛛网从墙角蔓延到木柴堆的每一个角落,灰尘厚厚地积覆在地面上。

抬手将蛛网扯去,从角落里捡起被人撕得残破不堪的《炼气窍谈》,他开始逐一清扫起来。

他又从湿腐发霉的木堆中挑了几块尚且还算完好的木材,做了一张简易的木案和一方木凳。

门外脚步声渐近,有白衣弟子扯着嗓子叫道:“你既已经回来了,那些杂事你便也别装瞧不见,宗门不养吃白饭的人。对了,后厨没水了,今日记得把水挑了。”

江沉流手上清扫动作未停,低声应了句“知道了”。

弟子交代完,便脚步轻快地离去了,隐约能听见他的抱怨:“平白替他做了五个月的活,手上都生了茧……”

手头收拾得差不多,看了一眼天色,他便朝后厨去挑水了。再回到柴房时已是后半夜。

江沉流坐于案边,万分珍惜地从怀中拿出卷轴轻拭,一惯漠然的眼中迸发出点点星光。

擦着擦着,不知何时握着卷轴竟睡了过去。

他做了一个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