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幻境
疼。
刺骨的疼。
仿若被打断了全身筋骨,又狠狠碾碎了一般,阴冷潮湿的感觉将桃夭如茧一般裹狭着,然后一点一点收紧,她在某一瞬猝然惊醒,如溺水者般大口大口地呼吸着。
桃夭用手撑住地面,挣扎着坐起身,记忆似潮水一般在脑海中翻涌着,最终停在她被裂缝吸进去的前一瞬,她于是猛然从混沌的感觉中回过神来,意识到了自己目前的处境。
她多半已是入了这裂缝的幻境中。
昏黑的视线一点点聚焦着,终于由模糊转为清晰。
周遭昏暗无比,唯有身后墙壁上的一扇铁窗中漏下几束惨淡的光线,尘埃在光中上下浮动着,偶尔有雨水自黏腻的仰尘上一滴一滴的落下来,四周弥漫着干涸的血腥味。
她当即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装束,身上不知何时竟换上了淡粉的罗裙,却是残破不堪的,甚至布满了各种鞭痕造成的破洞,除此之外,并没有什么极其特别的东西。
但正当她准备抬起头的时候,却猛的留意到,原本空无一物的胸口前,竟忽然间,凭空多了一件东西。
是一条由红绳系着的珠子。
那珠子不过一粒花生般大小,通体晶莹剔透,珠身没有任何的雕花,仿佛与平常的俗物并无二致,但奇怪的是,它的四周竟流转着一层淡淡的银光,却并不像是物体本身的光,反而像是被什么法术操纵着那般。
桃夭心下顿生疑窦,却不待她细想,数道交杂在一起凄厉的哭喊求饶声骤然打断了她的思绪。她循声望去,就在她视线的不远处,一位官差打扮的壮汉手持藤条,不住地抽打着眼前的数名与自己装扮相同的少女。
“狱卒大人别打了,求求您!别打了!”为首的少女已然浑身是血,她不断地抽噎着,每个字音里都有着痛苦的吸气声,却仍是张开双臂,死死地护住自己身后的人,
“狱卒大人,要打就打我一人吧,是我怂恿她们逃跑的,我一人做事一人当。”
“闭嘴!老子今天差点因为你们逃跑丢了官职,你们就该去死!”那壮汉啐了一口,高高扬起藤条向下又是重重一鞭。
他圆瞪着眼,五官狰狞地挤成一团,急促的喘着粗气,似乎还觉得不够,又抬脚往那少女身上踹了一角,狞笑着骂道:“一群赔钱的东西,反正没几天可活了,不如让老子我好好出一出气。”
这人竟这般轻贱他人性命,桃夭只觉得心中涌起一股无名火,她平日里最见不得有人欺凌弱小,她皱紧了眉,登时开始在心下默念法诀,一秒,两秒……
预想中的效果却并没有出现,那壮汉仍是好好地站在那里,甚至没有受到一丝一毫的干扰。
怎么会这样……桃夭不可置信地盯着自己的双手,一丝不详在心头缓缓蔓延开来,法力通常鲜少会出现被压制的状况,而她一没受伤二没断灵脉,看来,她眼下这般,只可能与这幻境有关了。
少女们的哭叫嘶喊声在不断地殴打下渐渐失了气力,如蚊呐一般弱不可闻,桃夭咬紧了唇,只觉得心下愈加愤慨。
她死死的盯向狱卒的方向,然后扶着墙壁,强撑着身体一点点站了起来,吃力地从腰间抽出缚妖索。没有了足够的法力的夹持,掌握缚妖索变得异常吃力和困难,纵然她此刻再虚弱,她也决计不会由着这个视人命如草芥的狱卒继续施暴。
壮汉手上的动作顿了顿,敏锐地捕捉到身后不远处的声音,他立即寻着声响扭过头来,看到蜷缩在角落的桃夭,满脸横肉的面上怒意更甚,“好啊!看来先前你是在给老子装死!老子今天非打死你不可!”
他抬起脚就要往她的方向而来,却被求饶的少女死死抱住了腿不放。
“狱卒大人…别…再打了,求求您了……”少女已是奄奄一息,但还是咬着牙,竭力拖住壮汉的腿,而后不过片刻,却在壮汉的另一记重鞭下,她彻底昏死了过去。
壮汉似乎看不见桃夭手上的法器,只是不断恶狠狠地咒骂着,拖着藤条,向她冲来。
桃夭只觉得怒火更甚,她攥紧了缚妖索,指甲深深陷进肉里,竭力往侧后方一退,等待着那狱卒执着藤条再度靠近时便给他致命一击。
狱卒果不其然愈发向她越发靠近,然后,又一次,高高扬起了手中的藤条。
电光火石间,牢房之外,蓦然响起一道冷冽的声音。
“住手。”
那壮汉悬在半空的手停了一瞬,原本极其不耐烦的脸在他看清来者的那一刹瞬间换上了惊恐的神色,手中的藤条立刻便被他远远的丢了出去,他扑通一声跪下来,身体几乎是匍匐在地,一叠声地乞求着:“祭司大人大人有大量,饶了小人这次吧,小人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周遭的空气仿若静止了一瞬,光影交错间,桃夭透过这幽暗的牢笼望向来者。
那人身着玄衣,披散的青丝掩于斗篷之下,面容亦被斗篷的暗影笼罩着,同一时刻,恰巧在她打量他的那一霎,他也垂下了眼睛,不经意地对上她的眸子,阴影中的瞳仁沉若幽渊。
她眼尖地留意到,在他的右眼角下,有着一颗泪痣。
那人的神色虽是冷寂,但他右眼下的那颗泪痣,令她无端想起了跟随着自己的那位人族少年,说起来,连她这个仙门子弟都被吸入了幻境,勾黎一个凡间少年又如何能幸免。
这该不会……是他在幻境中的化身吧?桃夭不由的有些狐疑起来,但尚不能确认自己的猜想,毕竟幻境中人的相貌或装束有可能有不同程度的改变。
例如眼下的她,虽然不能确定自己的样貌有没有发生改变,但至少装束改变了。但这并不是铁律,也有人在入环境时会维持原样,所以才无法直接确认眼前人的身份。
念此,她当即屏息凝神,倾力在丹田处调动出一丝微弱的法力,而后指尖掩于袖下暗暗翻转,心下默念道“勾黎。”
心音极难溯源,又只有受术者方能听见,这是最好的验证方式,而她,只需要观察他的反应即可,若真是勾黎,那他的祭司身份将会对她大有助益,假若并非勾黎其实也无妨,反正对方无法溯源找到心音的施术者,对她来说亦是安全的。
随着她心下的默念一结束,她便立即抬起头直勾勾盯向那男子的脸庞,试图在其中找到些与方才不同的异样。
而后,却见那男子明显怔了一下,继而缓缓摘下斗篷,寂然的面容暴露在幽暗的光线中,桃夭这才逐渐看清了他的脸。
细看之下,他的面部棱角相较从前似是更为分明,原本浅褐色的双眸亦是化作了如同翡翠一般幽冷的深碧色,就连身高看着都似乎比先前要高上不少,几乎是在俯视她。
两张相似又不同的脸庞在脑海中慢慢重合,她不禁咂舌,这般大的变化,幸好她还是认出来了。
他紧抿着唇,向四周环视着,原本漠然的神情顷刻间便在眸子中消失得干净,肉眼可见的显出几分雀跃来,但不知是否是因为牢房中光线过于暗淡,他看起来并没有找到施术者。
“在你的正前方。勾黎,先让那狱卒退下。”桃夭接着又用心音补了一句。
只见勾黎心领神会地冲她点了点头,欢欣的神色在瞬间恢复如常,故作冷声道:“滚下去,别再让我看见你。”
“多谢祭司大人,多谢祭司大人。”狱卒如蒙大赦般忙不迭应道,几乎是连滚带爬地离开了牢房。
牢房内现下只剩下勾黎,自己,以及方才那群少女。狱卒下去了,意味着短时间内她和这群牢房中的少女暂时没有了生命危险。
桃夭锁眉沉思着,凭借勾黎的祭司身份,要想带她们混出去倒是很容易……她思索着,却又很快否决了这个念头。
逃出去,那之后呢?之后该怎么办?就算出了牢房也仍会被困在幻境中,本质上并没什么不同,不过是囿于一个更大的牢笼罢了。
且不论眼下她对这个幻境知之甚少,就连身上的法术都被压制了,这种情况下若是想破开幻境,万不可打草惊蛇才是。她凝下心神,思绪逐渐清晰起来,不由得瞥了一眼角落里的依偎在一起的少女,心下立刻拿定了主意。
她要留下来。
“勾黎,趁着眼下没什么人,你先走吧,今夜子时再来找我。”桃夭继而用心音道,再一次望向他。
她分明看到他愣了愣,似是对她方才的命令十分不解,就这样一瞬不瞬的盯着她,神色中尽是担忧与害怕,他动了动嘴唇,像是极力想说些什么,但或许是有所顾忌,那些话终究还是没能说出口。
他最终还是照她说的做了,离开了这里。只是,在他背过身的那一刹,盈满了忧虑与不安的眸中却陡然暗下了去,只剩嘲弄。
“啧。”他轻嗤。
他本以为她已经够弱了,却没料到她竟连自身的法力都会被压制,这个所谓的神女,倒是比他想象中的更没用。
不过……想到什么似的,他阴沉的眸中骤然多了一丝兴味,她已然那般虚弱,这对他来说未必不是一个机会。虚弱之时,人便更倾向于展现自己情感的软弱之处,而他只需在那时候靠近她就好,直到她向他全然交付信任。
那么,她的一切都将会成为他的掌中之物。
见他离开后,桃夭绷紧的神经总算有些放松下来,她原本还在担心他忧心之下会做出些什么冲动之举,但好在他还算听话。
紧接着,她又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其实她又怎会不明白让他一介人族独自处在这幻境中有多危险,只是他身为祭司,若是让他留下来,只怕会招致一些不必要的怀疑,离开对他来说才是最安全的。
桃夭敛了敛心下杂绪,向前方望去,受伤的少女们因为先前狱卒的殴打几乎是如尸体一般堆叠在一起,且大多都已经昏死过去。一眼望去,无数条血迹已然在阴冷潮湿的地面上蜿蜒开来,她再顾不得身上的疲惫,拖着着沉重的步伐向那群伤者一点点靠近。
近了,正当她俯下身去准备将那些少女一个个分开时,有什么细小的东西却猝然闯进了眼帘。
如细丝一般的红绳松松垮垮地垂在地上,甚至让人有一种风一吹那红绳就会尽数断掉的错觉,而那红绳的末端,竟是坠着一颗透明的珠子。
而那颗珠子,竟是和她身上佩戴着的那颗,分毫不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