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柳暗花明(捉虫)
一场雷雨过后带来六月的蝉噪,唧唧鸣叫盛夏暑热。
文思街的商铺纷纷撑出遮阳的篷布,集贤堂的书肆小二就被掌柜的打发出来撑遮阳布,现在手上正拿着一根长竹竿打算支起来。
“梁大郎又来抄书?”瞧着眼熟的人过来,他打了声招呼,“有几日没来了吧!这次还抄四书五经?”
被书肆小二称呼为梁大郎的,是前街梁先生的长子梁聿,不过十岁出头的模样,脸上还是一团孩子气,却已经在集贤堂抄了小两年的书了。
梁聿写得一手好字,人也收拾得干净立整,抄书的速度也快。
旁人一本论语要抄一日,而梁聿不过半日功夫就能抄好,不仅全无错漏,纸张也是规整干净。
就冲这,集贤堂的掌柜的能不欢迎他?
只不过一点可惜,梁聿来书肆只愿意抄四书五经一类的书本,书肆畅销的传奇话本,他是碰都不愿意碰。
不过就算这样掌柜的还是十分欢迎,毕竟除了传奇话本之外,书肆卖得最好的还是读书人最爱的四书五经。
梁大郎在集贤堂抄了小两年的书,也算是集贤堂的编外人员了,是以他一往集贤堂来,小二便热络地打起招呼。
“小二哥。”梁聿和小二见礼,“我带二郎来寻掌柜的。”
小二眼一瞧,梁聿身后站了个比他稍矮些的孩子,与梁聿八九分相像,年龄正与梁聿两年前来集贤堂抄书时相当,梁聿又称他为二郎,想来就是梁聿的弟弟,梁先生的次子梁二郎了。
“你进去罢,掌柜的在里面,我这儿正忙着,就不送你进去了。”
小二也猜到了梁聿带着弟弟来见掌柜的的用意,瞧着梁二郎白白净净,一副小书生的模样,抄起书来应当也有乃兄之风。
将来兄弟俩一齐在他们集贤堂抄书,估计掌柜的每天米都要多给出去一升。
小二猜得没有错,梁聿带着弟弟梁二郎来,确实是为了抄书,只不过他是要把自己的工作“继承”给梁二郎,从今天开始,他另有去处。
“二郎,见过掌柜的。”梁聿递了个眼神给弟弟,让他正式与掌柜的见礼。
梁家书香门第,梁二郎与他大哥一样也是三岁启蒙,日日勤读至今,两年前的梁大郎一手好字能入集贤堂掌柜的法眼,同个爹妈的梁二郎自然也是不会输于兄长。
掌柜的让梁二郎在纸上试写了几字,与当初梁大郎写得如出一辙——三更灯火五更鸡,正是男儿读书时。(注1)
掌柜的站在一旁看他书写,下笔不徐不疾,字体已初见风骨。
掌柜的摸了摸自己的山羊胡,暗自点头,这梁二郎比之其兄长,这手字更胜三分。
梁聿没看梁二郎,弟弟的水平他了解,他只观掌柜的神色,便知道弟弟这份工作八九不离十是已经稳了。
“那么二郎今后就托掌柜的照拂了。”
梁聿对着掌柜的拱拱手,而掌柜的也没有反驳,反而问了他一句。
“二郎也与你当初一般吗?”
梁聿回忆了一下两年前梁大郎的记忆,点点头。
“是,同我一样,从大学抄起。”
安排好梁二郎,梁大郎就与掌柜的告辞,他今日出来除了安排梁二郎接替自己从前的工作以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
掌柜的拿了笔墨给梁二郎,原以为梁聿也会同他弟弟一起抄书,冷不丁就听到梁大郎与自己告辞,忙从里面追了出来。
“大郎,难道是我前几日拒绝了你,你便恼了我,今后就不在集贤堂抄书了吗?”
梁大郎被掌柜的叫住,有些无奈地转身,他今日来时也怕掌柜的会这般误会,但想想自己家如今的情况,就算尴尬地抠脚趾也要憋回家脱了鞋再抠。
不过到底年纪轻,现在又被掌柜的叫住说起这事儿,梁聿脸上露出三分羞臊,他朝着掌柜的拱拱手,“承蒙掌柜的两年照顾,小子轻狂,让掌柜的见笑了,我若为这等小事羞于见掌柜的,今日便不会领着二郎来了。”
想到自己几天前做的蠢事,梁聿脸颊又抑制不住发烫。
几日前他仗着自己是穿越过来的,站在几千年后的巨人肩膀上,拿出了未来流行的废柴退婚流修仙漫画投稿给掌柜的。
掌柜的看过前三话之后,问他想要几钱润笔费。
当初刚画出原稿,自信心膨胀得快要比天高的梁聿怎么看得上几钱的润笔费。
仰着小脑袋,十分自信地和掌柜的提出了未来作家们与网站签约的方式,要与掌柜的五五分成。
然后就看到了掌柜的一言难尽的表情。
掌柜的拿着梁聿的原稿,几句话就让梁聿直接从巨人的肩膀上跌了下来。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莫欺少年穷。这句话倒是写得颇有气势,只不过这退婚怎么还让小娘子亲自出来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家娘子如此跋扈,还用鞭子抽这小郎君?”这般女儿家怕是退完婚也找不到好人家了。
“背景设定,这都是背景设定……”梁聿弱弱回答。
掌柜的一句话就点明了他盲目自信的头脑,这与世情不符啊!
本朝君圣臣贤,天下海晏河清,女子也地位不低,虽无过多仅加与女子的道德束缚,但也不会开放到像现代一样。
像梁聿所在的扬州,两大河流交汇之处,是这天下顶繁华的城市之一,尚且能做到夜不闭户、路不拾遗,便能知道如今是怎样的太平盛世。
街上连纵马的纨绔都少见,更别说还能向未婚夫甩鞭子的闺阁女儿了。
“这画风倒是绮丽。”掌柜的继续点评,好歹算是夸了一句,不过还不等梁聿脸上露出个高兴样,又听他嫌弃道:“只不过这小姐怎画的眼睛这般大,这眼睛都快占了脑袋的一半了。”
习惯了画大眼萌妹的梁聿:……
忘记这个世界审美的仕女图了,凤眸琼鼻樱桃口才是主流审美。
“我可以改……”梁聿更弱气了。
然后又听掌柜的不客气地指点出了几处梁聿原稿上前言不搭后语的地方,以及古代人不能理解的现代梗。
掌柜的放下梁聿的三话原稿,看着满面通红的梁聿叹了一口气。
“大郎啊!你这若是五五分成,怕是自己还要贴上纸钱。”就这,掌柜的还没与梁聿算雕刻版画的银钱和印刷的银钱。
他是欣赏梁家大郎的,也知他家中困难,这画的形式也算是新奇,瞧这自成一派的画风也可看出梁大郎在画道一途上也是有几分灵气的。
聚贤堂也算是家大业大,他也不缺这几个大钱,本想与他结个善缘,没想到梁大郎如此“自信”。
掌柜的实话实说倒不是为了刻意打击小孩,只是出了他聚贤堂的大门,梁大郎若是拿着他这“漫画”去了别的书肆,遇上心好的,大抵也不过一句不收,若遇上坏心眼的,怕是还要遭受一番羞辱。
梁大郎在他手下领米抄书,这小孩这两年来说是他家的米养大的也不为过,掌柜的看他如看自家子侄一般,自然对他也有几分心疼。
迟早要碰壁,还不如在他这里明白现实。
那日梁聿从掌柜的手上拿回自己的原稿之后,小脸从红到白,失魂落魄地离开,掌柜的还有些担心他,怕他不肯务实,把银钱浪费在这“漫画”上,这纸钱也不便宜。
他认得这纸,还是去岁梁大郎在他这里辛苦抄书换得的,当时说是给家中弟弟们练字,他还多与了他半刀。
后来一连几日没见到梁大郎来聚贤堂抄书,他更是担心是不是自己那日的话过于直白伤了小孩的心,今日看到他领着弟弟上门来才放下了心中大石。
原本还思量着今日他兄弟二人走之前,多与他半斗米,便借口说是庆贺他弟弟头一日来上工,没想到梁大郎竟没打算在他这抄书了。
掌柜的急忙追出来,若是那日的原因,他少不得还要宽慰这孩子几句,让他安心在聚贤堂抄书。
除了欣赏喜欢这孩子以外,当然掌柜的还存着劝说梁大郎帮着抄传奇话本的心思。
虽然梁大郎这孩子第一日来抄书就说过只抄四书五经这一类,如今他弟弟过来也是一样。
但相处了这么久的时间,掌柜的也知道梁大郎不抄传奇话本这类不是因为不愿意,而是因为怕传奇话本移了孩子进学的性情,所以才不让接触。
可那日梁大郎拿来的“漫画”,虽然是连环画的样式,但实际内容也与传奇话本相似。
那天梁大郎回去之后,集贤堂掌柜的就琢磨着既然他自己都已经能画出这一类画本子了,那让他抄写传奇话本应当也不会拒绝了吧。
正好集贤堂最近新收了一本卖得还不错的话本,虽然内容有些香艳,不合适让梁大郎这个孩子看,但他可以让其他人来抄那本香艳的《香云传》,让梁大郎抄点他这个年纪可以看的传奇话本。
集贤堂卖的传奇话本中也不乏有辞藻精妙,立意深远的佳作。
集贤堂掌柜的计划得很好,但是没有想到梁聿再次回来之后,虽然给他带了一个梁二郎,自己却不留下抄书了。
梁二郎虽然不错,但是还是比不上梁聿这个熟练工。
要掌柜的说,还是大郎二郎一起给他做工更好。
“你既然不介意,为何今日又不留下?莫不是看不上我那几把破米了?”他佯装生气,抓住了梁聿的袖子不让人走。
今日不问出个原因来,他是不会放梁聿离开的。
“掌柜的严重了!全凭掌柜的照顾才有小子今日,掌柜的恩情,小子没齿难忘。”掌柜的这话差点没把梁聿急出一头汗来。
梁聿的话说得漂亮,又把自己放在了他恩人的位置上,掌柜的听了之后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来了。
“那你!”不过一码归一码,原因他还是要知道的。
“我……”梁聿犹豫了一下,还是把原因半真半假地和掌柜的说了,“有人看上我的画工,请我去打个下手,帮着画些花鸟鱼虫的小背景。”
“多少银钱?”聚贤堂的掌柜的是个商人,重点关注的当然是报酬,如果那人给的钱还不如他聚贤堂,那梁大郎还不如留在他聚贤堂抄书。
“让我画一个……七日,每日一个大钱。”梁聿回答。
掌柜的心里的算盘动了动:一个大钱是一百文,十个大钱就能换一两银,七天七个大钱,工钱倒是比在他这抄书要多些。
“听你这般说,他与你银钱,不是米粮布帛?”掌柜的不放心,又细细问。
本朝虽然是难得的太平盛世,但是在交易方面依旧没有后世那么便捷,人与人之间的交易更多的还是用米粮与布帛。
一是米粮、布帛是生存必需,没有人是不需要吃饭穿衣的。
二便是铜钱银子沉重,不便于携带了。
所以听梁聿说给的是银钱,掌柜的心里做了一笔账,觉得倒是比在他这抄书更划算的去处。
“是银钱。”梁聿点头。
“他是和何人介绍的,可靠谱?”天上没有掉馅饼的事,掌柜的又担心梁聿被骗了。
“是前头街坊给介绍的,东家人好,先给我结了三个大钱了,算是定金。”梁聿也不恼掌柜的问得这般细,把肚子里早就想好的说辞拿了出来。
“倒是个好人,不过你年纪小,若此事有不妥的地方,就赶紧推辞了,若有麻烦便来寻我,文思街聚贤堂还是有几分面子的。”听到梁聿说是街坊介绍的,掌柜的也不怕他被骗了,又叮嘱了几句,让梁聿画完那七日的画之后,若没了去处,就再来他聚贤堂抄书,然后才放了梁聿离开。
梁聿出了文思街,确定掌柜的看不到自己的身影之后才长吁了一口气。
擦擦额头的汗,七拐八拐,绕了好几条巷子的远路,见着周边没有路人后才悄然进了一个后巷的小门。
才进门,就被一个年约十三四的小丫鬟迎了上来。
“你怎么才来,阿姊都等你许久了!”小丫鬟拽着梁聿的袖子就急急往里面走,若是梁聿年纪再小一点,她怕不是就要直接提着梁聿跑了。
“路上遇到人,耽搁了一点时间。”虽然还没到约定的时间,不过既然给钱的人急,梁聿也小跑着跟上了前头小丫鬟的步伐。
出了粗使院子,过了垂花门,穿过蜿蜒曲折的水廊,小丫鬟领着梁聿一路行到了一座建在水上的石舫上。
“阿姊,人领来了。”到了石舫门口后小丫鬟才把脚步慢了下来。
停石舫小二层阁楼的门口,小丫鬟把气息匀了匀之后才缓缓敲门禀报。
“带他进来吧。”门内传来女子柔美的嗓音。
门推开,一绝色女子凭栏远眺,她身着一件薄纱窄袖长衫,柔美胴/体半遮半露,打眼一看便知不是良家女子。
原来梁聿先前一路遮遮掩掩,拐了好几道弯才进去的后巷小门不是别处,正是闻名扬州的秦楼楚馆宜春楼。
而这绝色女子也不是别人,正是这宜春楼的头牌花魁谢小玉。
作者有话要说:注1:三更灯火五更鸡,正是男儿读书时——颜真卿《劝学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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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现在我们大郎的漫画还买不出去,但他只是文学功底不成,等他找到自己的脚本作家之后,就会一飞冲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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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番外——大郎穷,被退稿的废柴退婚流漫画都是用开叉毛笔画的,还藏着掖着不敢让家里人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