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014
二月料峭倒春寒,三月三来上春山。
有风无云,北山上的迎春花开了一路,从观里出来,远远便瞧见有逃学的小童在田埂上野跑着玩闹,风筝牵起长长的线,游龙飞马,蝴蝶拖着长长的尾巴蹁跹灵巧。
陆敬之手上拨弄流珠,马车停驻,打后面轿子上过来一美貌妇人,满头珠翠乱颤,笑的已是见牙不见眼,“六哥哥,我要跟你坐,后头有虫咬人,我这人娇气,可不敢沾。”
临安郡主踩杌凳进来,就在几边坐下,吃了陆敬之的茶,摇头又挑他的理:“明前毛尖寡淡,六哥怎么爱上了这口?”
她似笑非笑,“六哥新得的那小跟班哪儿去了?平日里寸步不离,今日怎么不见她了?”
陆敬之开抽屉给她取一方帕子,搁在几上,讪笑道:“旁人不知她的身份,你也不知她是谁?”
临安打趣不成反被呛声,臊着脸道:“跟六哥玩笑还不行?今儿个天儿好,怎么不叫嫂嫂跟着出来看看山景?六哥要是怕咱们家规矩礼多,叫嫂嫂受了委屈,这不还有我帮衬着呢。”
“没你帮着,那满肚子花花肠子还要拘束些手脚。”陆敬之夺了茶不给她吃,“当你哥不知道呢?她手里有什么可用的人,能不远千里的将姓魏的从许昌弄回来?老三眼珠子都瞪出来了,就在京城地界,眼皮子下,愣是没叫他找着人。”
崇瑞王府都搜不到的地儿,除了恭王府还能有那儿,两个丫头一个诡计多端,一个胆大包天,凑在一起,准要生事。
“六哥都知道了!”临安也不否认,不好意思地笑,张嘴就把她宁姐姐给卖了,“是她拦住不准我讲的,她说六哥还恼着她呢,她可怜见些,倒叫六哥心软。”
临安瘪着嘴,两手摊开,做无奈状,“她是我姐姐,又要给我做嫂子,她叫我人前装做疏远,我也只能有听话的份儿了。”
“少在这儿花麻调嘴的糊弄。”陆敬之骂她,“我与她讨债,哪个又是你嫂子了?”
“我敞天窗倒豆子的全交代了,六哥还要嘴硬,她不是我嫂子,怎就得了那只海清河晏珍珠簪?”还想嘴硬瞒的过她,她可是心明通亮,无所不知。
“太宗南征时,与云萝长公主凤鸾并蒂共朝云,曾将孝慈章太后传下的一支珍珠簪赠予长公主,后来鹿鸣宴上,宁姐姐一首五言绝句和那新科状元同得魁首,娘娘心下欢喜,就把那支海清河晏珍珠簪赏给了姐姐,其中之意,便是娘娘那会子没有明说,也只差戳破那层窗户纸了。”
云萝长公主以女子之尊封王拜相,百年后尊太宗诏,又以皇后之礼,合葬帝陵,陆皇后将她的簪子给了宁婉,所期所盼,谁还看不明白。
同是在宫里走动的世家贵女,一样的夫子教大家念书识字,独宁婉与众皇子同问策论治国之道。陆皇后偏疼偏宠,更是拿宁婉比作幼时的自己去教养。
陆敬之轻笔细描道:“她是贼,簪子落在她手里,自是她偷去的,亲王妃的揄翟她都敢偷,更何况是个不起眼的老物件了。”
他不承认,临安也不好逼着他认,只瘪嘴道:“六哥府上恁多宝贝,早知道如此监守松散,我也大着胆子去做一做这偷东西的贼。”
陆敬之睨她,将小丫头的心思全看在眼里,好一会儿,才道:“她是偷东西的小贼,你是讹人的霸王,大哥不言二哥的不是,比肩而立,谁还分得出好赖不成?你是胳膊肘外头拐,心疼荆衡那小子,怎地只逮着你六哥一个人坑?说吧,又看上了什么好东西,眼巴巴惦记着来讹你哥的钱袋子。”
临安郡主眉开眼笑,也不东扯西拉的卖功绩了,“还是六哥心疼我,知道妹妹的拮据。”
她坐端正了,将自己要划地契盖佛塔,积功累善的事情一五一十道出。
“你也要盖佛塔?”陆敬之问。
前些日子为着舞阳筹金盖佛塔的事情,皇帝特意在大朝会上点着名叫内务府驳这一项,风口浪尖,怎么要招这个不是?
“还不是和舞阳那丫头比,她那佛塔斜在我家宅子正上,怎滴她的好功德,就得遮住我的艳阳天儿?六哥在朱衣巷有一处宅子闲置,我特意叫人去看了,不偏不倚,也在她家府邸东边,遮风的遮风,蔽日的蔽日,我不占她便宜,无非是一还一,二还二,好六哥,看在嫂子的面上,你就疼我这次,把那块地舍了我,也叫我出这口冤枉气。”
她磨了好一会儿,陆敬之叫她烦的不耐,才摆手应允,“打小就数你最聒噪,快安生些,吵得人耳朵疼。”又言回头叫人把房契地契一并给她送家去,只是这些少叫外头知道,他爱清净,也懒得掺和两个小丫头斗法赌气。
“我保证!绝不叫第二个人知道。”临安笑着起誓,奉承话恨不能说一百句给他听。
马车在金水巷路口拐进,前头就是宗正院衙门,陆敬之道:“六哥还有正事儿,叫荆衡来接你。”
“今儿个过节,六哥还要如此勤奋,叫我这个闲闲无事的也要羞脸儿了。”知道他有别的去处,临安郡主有意打趣。
陆敬之示意前行,要带她一起去衙门口办差,她才害怕,活蹦乱跳踩上车辕,作势就要跳下去,赶上荆衡打马从后面赶来,临安胆子大着脚下使力,还真跃了出去。
“小姑奶奶!”
荆衡马上飞下来将人抱住,怀里的姑娘笑的花枝乱颤,“知道你能接住,我才跳的。”
小两口你一句我一句的斗嘴,与陆敬之作别,共乘一马晃悠悠家去。
小安子隔着车帘提醒:“瞧着天阴,像是要下雨,宁主子去了驿馆,算时辰也该回家了。”
“下了么?”陆敬之问。
小安子煞有其事的抬手在空气里抓一把,自顾道:“约莫着是有水星子,不大真着。只是倒春寒的天儿,丁点儿细雨就冷的人打哆嗦。”
默了片刻,马车里才稍稍松口。
“真麻烦,那就捎她一趟。”
“是。”小安子语调轻快,勾勾手催促着打马头往驿馆去。
其实离得也不远,过两条巷子,银水街就是官家驿馆所在。大理寺随时要传魏士皓问话,安排了几个差官看守,教他暂住在此,过了明路,又是衙门口的地盘,反倒比借住在别处要安全许多。
马车到的时候,宁婉正从里头出来,她眼圈红红,帕子擦泪,点头冲里面挥手,走出院门,猛地撞见陆敬之掀车帘盯着她瞧,心头一颤,吓得帕子手上帕子也掉了。
“……爷。”宁婉磕磕巴巴见礼。
只听笭帘重重落下,车里的人一个字儿也懒得理她。
小安子脸上也见了难,憋急眼,指着高天朗日的挤眉弄眼,“宁主子快上车吧,这会儿起了风,仔细落雨冲了风寒。”
好容易将人请进马车,临安郡主吃剩了一半的茶还在几上摆着,他手盘念珠瞌眸装睡,宁婉刚要张嘴同他解释,眼睛瞥见茶杯上落下的一抹胭脂印,话到嘴边,又给咽了下去。
一路上两个人谁也不说话,到进府门,陆敬之阔步昂首走在前头,宁婉跟他两步,远远落在了后头。
到吃完饭的时候,因着要伺候布饭,宁婉才不得不开口跟他说话。
“吃饭了。”
里头书页声翻的哗哗响。
她拔高了音调又喊一声:“吃饭。”
“好没意思的丫鬟,你去别家当差,主子跟前也这么没头没尾的叫唤?”
她拨开帘子进来,站在芙蓉榻跟前儿,囫囵给他拜了个全礼:“奴婢请王爷示下,到了饭时,该在哪里布饭?”
某人终于从书里抬眼,看着她冷冷地笑:“在外头就郎情妾意,情意绵绵了,到了爷这儿,是笑脸也没有,谦卑也没有,宁主子维持了一手好人缘,合该全是我这个债主子的不是。”
宁婉脸上的愠色消散,在榻上坐下,抢了他的书,放在身后矮柜,歪着头,笑着问他:“债主子也知道,丫鬟我跟着老司天监学过几日观星卜卦的本事,虽说不上是博通古今,却也有一二时灵验的,方才我在外头廊子底下受冷板凳,闲来无事,倒是替债主子卜了一卦,这会儿有解,不知债主子可愿意听。”
陆敬之盯着她看,静静的眉眼,脸上见笑,眼睛里活灵活现一对儿映着的全是他。心下舒畅许多,坐起身子,下巴微微抬高,眼睛看她,脸却偏要别过去不正眼看她。
“你说。”
宁婉哄着他净手,叫人抬了食几摆在跟前,故弄玄虚道:“卦象古怪,一时竟不知从何说起,好在我得名师教诲,虽详述不了症状,却也有方子现已开了出来。债主子觉得在理,明儿我就叫小厨房做了药膳来吃。”
陆敬之笑着看她,并不开口。
伺候的婆子丫鬟提食盒进出进去,宁婉搭不上手,索性坐下与他说话。
“此方有胭脂斋主所创,原是一富家公子从一老道士那里求给一妒妇的,名曰‘疗妒药’,今日我看债主子言行举止,倒也应了这方子。”
说罢,她就掩着帕子咯咯地笑。
底下人不敢留在这屋里受连累,纷纷往外头去,陆敬之听出她话里的奚落,眉梢一挑,捉住她手腕,将人拖到近前。
咬着牙,似笑非笑地问她:“你是在骂爷,善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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