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二章 一个奇怪的少年
梅二、李寻欢、龙啸云在酒馆喝酒。
来酒馆是梅二提议的,因为要避开枕河。
他皱着眉抱怨道,“我这徒儿啊,总说饮酒伤身,见到我喝酒,眉头皱得要夹死苍蝇。我又不能跟小孩子计较!”
李寻欢笑道,“我表妹也不喜欢我喝酒,可是遇到了好朋友,又怎能不喝?”
龙啸云道,“遇到好兄弟,更要不醉不归!”
李寻欢的笑意更深了。
酒馆很小,这本就是一个很小的镇子,有钱的人实在不多。只有小一点的酒馆,才能开下去。因为不管人有多穷,总是有一些伤心事,有一些开心事,有伤心的酒鬼,有开心的酒鬼,有不为什么就是要喝酒的酒鬼。
小酒馆的桌面上有些抹不去的油渍,墙壁也已被油灯熏得发黄,这本就是一家很寻常,很普通的酒馆。
梅二取出两条粗布做的扎袖,把青布的袖子扎了进去,才敢大大咧咧地把手放在油乎乎的桌面上。
就,显得很过日子。
梅二得意道,“这是袖套,冬日里洗衣裳的妇人最怕油花,冷水洗不净,热水费柴舍不得,手多搓几遍便要裂开。倘若袖口没有油花,清水漂洗也使得……”
李寻欢肃然起敬道,“先生果然医者仁心。”
梅二的眼睛有些黯然,“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我从前意气用事,虚度光阴,江湖来江湖去,从未曾想过,江湖之外,庙堂之远,还有市井。”
李寻欢心下敬佩,“如果做官的能这样想,或许我也不会留书而去。”一时间便把梅二引为知己,却不是因为他也爱喝酒。
李寻欢一向酒逢知己千杯少,然而不是每个人都有千杯不醉的酒量。而不幸的是,今晚陪他喝酒的这两个,都属于菜又爱喝的那种。
于是当三人回到客栈的时候,李寻欢身上背着龙啸云,一手还扶着梅二,像个被生活压弯了腰的挑夫。
此时天色已晚,他把二人扛回房间,却没想到客栈里的两个孩子都没睡。
那个头发短短的少年正在喝粥。
枕河在折衣服。
阿飞是个珍惜食物的人,他知道食物得来不易,因为他吃的每一份食物,都是自己赚的。
粥是肉粥,熬得浓稠的米粥里放了碎肉和一点剁碎的菜叶,香气扑鼻。
阿飞吃得很干净,可以说,他从来没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
枕河看着他吃了两碗后,说道,“你已几天没吃东西,一下子不宜吃多,也不宜太油腻。今天喝粥,明天可进些米饭汤面。过两日就能正常了。”
阿飞点点头,乖乖放下了碗。
枕河看着醉醺醺的梅二,也没说什么,甚至没有皱眉。梅二从恍惚中听到小徒弟的声音,酒却吓醒了一半,像个小媳妇一样,羞羞答答不好意思,扯着衣角在角落里站着。
枕河很平静地招呼李寻欢和师父喝粥。
梅二听到,仿佛不敢相信自己居然没被徒弟计较,瞅了枕河好几眼,见她确实没有生气的意思,也别别扭扭地坐下了。
李寻欢赞道,“我很久没喝到这么美味的粥了。”
枕河看了一眼梅二,“师父胃不好,喝完酒,还是吃点东西缓一缓。”
梅二哎哎两声,乖乖回来做好喝粥,他甚至还好好地戴着两个袖套,显得极为乖巧朴实。
客栈很小,说是客栈,不过是在路边一个小院子,院子后往里建了几间平房,里面却甚是简陋。江湖人不拘小节,阿飞过得更是半个野人,自然不觉得有什么奇怪之处。
李寻欢出身书香世家,漂泊江湖也不能锦衣玉食。此时他才觉出怪异之感。
只见两个农家烤火取暖的土碳炉上,一个热着飘香四溢的肉粥,一个烧着热水。此前他们换下来的衣裳都已经浆洗干净,这个原来有些脏黑的孩子也洗漱干净了,穿着大约是枕河的衣服,下摆还短了些。奇特的是,这些衣服都熨烫平整,一件一件折成四方的形状,带着炭火烘烤的暖意。
他仿佛回到李园,那里仆婢往来,他的衣服也总是被烘烤过,很仔细地收好,甚至还带着一点清香,让他想起诗音。
此时的他,想起林诗音的时候,还是满怀着甜蜜、欣喜和幸福的。这种幸福他不知道是否该与人分享,此时此刻,却很想邀请他的朋友回家看看。
梅二有个能干的徒弟,他想,枕河大约是大户人家里出来的,为什么成为了梅二的徒弟?
梅二不懂武功,可他看得出来,这徒儿的武功很不错。
他想了很久,长夜漫漫,因龙啸云和梅二的不给力,今夜他没有喝多,也就喝了二十来壶。李寻欢只觉得此时的酒让人愈发清醒,于是还是决定去找这孩子聊聊。
他放慢脚步走到枕河的房间前,有些犹豫。
自己是不是想多了?对一个小孩子怎么也要刨根究底?
可是他想到梅二,这么一位可敬可爱的朋友,又怎么能让他不关心?
李寻欢有一双洞察世情的眼睛,如果这事发生在他的身上,他一定问也不问,即使被背叛、被伤害,他也只会记得曾经的友情。
只是一点,别人不能伤害他的朋友!谁也不能。
于是他踌躇,徘徊。尽管他的脚步早已被门外的风声掩盖。谁也不知道名满天下的小李探花此刻在想些什么。
只见枕河屋里还亮着灯。
李寻欢还在犹豫扣不扣门的时候,枕河却已开口问道,“何人?有事吗?”
李寻欢咳嗽一声,扬声道,“是我。”
“李探花?请进。”枕河有些不解,却没多想。
于是李寻欢推门进屋,一眼瞧见吊在绳索上睡觉的枕河。
枕河知道李寻欢来了,却不知道他来干啥,她也没有翻身下来的意思,依旧是平平无奇的一张脸。
李寻欢注意到这孩子睡觉的姿势很平稳,仿佛睡的不是几根吊在半空的布带子,而是高床软枕,锦被狐衾。
还在做心理建设时,平平无奇的孩子转过脸,再次问道,“李探花有事?”
李寻欢道,“我……”他迟疑了一下,决定先问这个问题,“你为什么吊起来?”
枕河道,“你看不出来?”
“如果我没猜错,你应该是在练一种很特殊的功夫。”李寻欢回答道,“只是我想不出,哪一门哪一派会有这样的武功?”
枕河慢吞吞的说,“我有个师叔,他遭人暗算,不良于行,便是用一根绳子吊在半空,几十年了武功不减反进。于是我也想试一试。”
李寻欢问道,“梅二先生有师弟?”
枕河摇摇头,“他与梅师父并无关系。”她感叹了一声,“我上一个师门,已不在这世上了。”
李寻欢一向是个很体谅别人的人,他听到枕河这样说,觉得自己似乎提了不该提的事情。
但是他在这孩子的语气里,没有听出仇恨,只有离别的萧索。
这实在不像一个小孩子会说的话。
是否她的师门经历了浩劫?而磨难总是让人成熟的早一些。
于是他没有转弯抹角,而是直接问道。
“你到底是谁?”
枕河淡淡地道,“我是枕河。君到姑苏见,人家尽枕河。这是我父亲给我取的名字。”
李寻欢觉得今晚自己像个三姑六婆,想问的问题太多。
可是他还是忍不住问,“你知不知道五毒童子?”
枕河问,“五毒童子?他是谁?”
李寻欢说,“他是苗疆极乐洞的用毒高手,没有人见过他的真面目,据说他身形矮小如幼童……”
枕河反应过来,“你认为我是五毒童子?”
李寻欢说,“我之前不确定,但现在肯定你不是。”他顿了一下,说道,“你一定出身大户人家,是个过惯好日子的人,也很会照顾人。”
他没说的是,和诗音给人的感觉有点像。
但无论哪一条,都跟五毒童子这种苗疆毒虫不沾边。
他解释道:“我原本被关外三凶暗算,有一根毒针扎进了我的背。是二凶卜浪的银荡针。”
枕河暗暗对作者的恶趣味翻了个白眼。
李寻欢接着说,“这针上的毒,据说是来自五毒童子。卜浪曾经去过苗疆,他第一次做案子便是在云南,随后才逃到关外去。他用的毒很特别,中毒的人身体会缩成一团。和五毒童子的水晶骷髅有些像。我当时便已削了一块肉,但再怎么运功,少说也得半个月才能把余毒清理干净,但是现在这毒却无影无踪……”
“梅二先生擅长治外伤,却不以解毒闻名。”李寻欢看着枕河道,“这个江湖上,能解五毒童子的毒的人,实在是不多。”
枕河笑了。她道,“这毒或许原本很厉害。但至少已经放了十年了。一碗饭放十年是什么样子,毒放十年就是什么样子。早就馊了。”
李寻欢奇道,“毒也会坏吗?”
枕河回答。“也不是。从动物身上、植物身上来的就容易坏。这是一种蛇毒,最毒的时候就是从蛇牙里出来的那一刻,如果你被蛇咬了一口,我也没把握能来得及救。不过这蛇毒保质期……禁不得时间,而且只能对伤口有用,人吃下去最多上吐下泻。算不得什么一流。”
李寻欢动容道,“什么是一流的毒?”
枕河眨眨眼,“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李寻欢微微一笑——这实在是一个很有趣的孩子。
有趣的孩子漫不经心地问,“五毒童子,听着不像什么好人呐。”
李寻欢苦笑一声,说道,“他确实不是什么好人,没有人见过他的真面目,但是他接赏金鲨人,从未失手,他曾在山西毒鲨了一门豪商,家里五十六人死的时候还做着平常的活计,有的甚至面带微笑。”
他素来包容,但说到这阴险毒辣的五毒童子,显然也极为不喜。
枕河问,“如果你遇上五毒童子,有多大把握能鲨了他?”
李寻欢问道,“你要鲨他?”
枕河问,“为什么不能鲨?”
李寻欢肃容,“你还小,不知道鲨人是多么可怕的事情。”
枕河的脑袋枕着她堆叠的手掌。她睡在这细细的衣带上,面目朝着陈旧的房梁,看着一只蜘蛛正在吐丝结网。
她淡淡的说,“如果我去告官,官府能判了五毒童子的千刀万剐,自然不用我鲨。可此间事,民不敢咎,官不敢管。若是江湖事,江湖了,那死了的一家五十六人,又有几个会武功?”
李寻欢一时无言。
他辞官入江湖数年,自然知道这是实话。
官府和江湖仿佛是两个没有交集的世界,御史参他“结交江湖匪类”,但江湖匪类鲨了人,却很少有人报官,因为官府也没有心思管。
实在是江湖鲨人不需要什么理由,全凭喜恶,弱肉强食,武功高的鲨了武功低的便是天经地义,若有家人的自会想方设法寻仇,今日你鲨我爹,明日我灭你全家,大家都默认这么干。若跳出来一个人说你鲨了我爹,我要报官抓你的,那便要被开除江湖籍,列入鄙视链底端的。
枕河没有理会他的沉默,自顾自地说,“再过百余里,就是梅大先生的住处,我会把梅师父放到那里去。”
她转身侧卧,明亮的眼睛看着李寻欢,道,“李探花,别犹犹豫豫的,你不动手我动手,我可不想让他活到能再鲨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