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一章
今日上元,燕京按照惯例解除了宵禁,且因肃王年前立了战功班师回朝,为了庆祝此战大捷陛下特意将今年灯会多延了两个时辰,并且派出宫中巧匠前来布置长街。
城中百姓也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待华灯初上人们便如同潮水般汇进喧闹欢腾的长街。
定国公府自然也早早便备好了车马,除了年纪尚小的幼子留在家中,家中所有人都乘着马车前来参加今日灯会。
车内主位上坐着的少女姿势并不算端正。
她如同没有骨头般软软地倚靠在靠垫之上,一只手放在炕桌上撑着下巴,另一只手则抬起来捂着嘴打了个呵欠,乌发间插着的珍珠金丝步摇也跟着她懒洋洋的动作来回晃动。
马车晃晃悠悠的节奏实在是让人犯困,还未到目的地涂幼安便已然开始困乏,她无聊地掀开车帘想要看看街景,可没想到寒冽的冬风先顺着那缝隙嗖嗖钻进车内。
这冷风冻得涂幼安顿时一个激灵清醒了过来,她丢下车帘连忙为自己倒了杯热腾腾的枣茶,热茶流入胃中很快就让身体产生了暖意。
次位上坐着的婢女白芷看着涂幼安又恢复成那副无精打采的模样后动了动唇,她欲言又止地看着自家姑娘,但过了半天还是什么都没有说出口。
涂幼安看着白芷拧成一团的眉毛叹了口气,道:“你想说什么便说吧,搞得人不上不下怪难受的。”
一听这话白芷便不再犹豫:“姑娘可还在为退婚之事伤心?”
“也还好啦,毕竟都过去小半个月了。”涂幼安说完后接着抿了口热茶,红枣的甜香与绿茶的清爽让她眉眼间顿时舒展开来。
只是她如今一想起这事儿还是感到十分可惜——可惜自己以后怕是没有什么机会吃到柔妃娘娘宫中那位大厨做的素面了。
除了柔妃娘娘身边的那位大厨还真没有第二个人能做出那般鲜甜可口还不油腻的清爽滋味儿了……
想到这里涂幼安再次为离自己而去的美食叹了口气,可这般模样落在白芷眼里便是另一番意思。
“姑娘,他这种人哪里值得您伤心这么久啊!”白芷看着自家姑娘这副模样就觉得气不打一处来,眼神中也夹杂着恨铁不成钢的愤慨之意,“退婚前这人冷眼旁观任由他人羞辱姑娘,退婚后这人更是一碰面就故意说些难听的话恶心咱们。”
“如今姑娘在燕京那些奇奇怪怪的风评也都是拜他所赐,您可千万不能再为这种人心软了!”
白芷的语气很是义愤填膺,但涂幼安却有些摸不着头脑。
“我好像也没有因为他心软吧?”
“怎么没有!”白芷立刻反驳,她撇了撇嘴嘟囔道,“从前只要那人稍微低个头您便立刻原谅,便是当众阴阳怪气您也是笑笑就过。”
“除了咱们自己人,谁人都觉得您爱宁王爱得深沉,就连府中仆从都说您就是个好拿捏的软柿子。”
涂幼安听见这话默默为自己澄清:“我只是懒得和那个人纠缠罢了。”
宁王这人最是麻烦,你越理他,他就越来劲儿。
况且他不仅是皇子,还是皇帝最宠爱的儿子,稍微让着点儿肯定不会出错,总比将人得罪了被人盯上强得多。
只是没想到就连府里人都会开始传闲话,看来她回去之后要好好管教一下这些人了。
白芷见涂幼安一声不吭地吃起糕点来又开始心疼:“您与宁王好歹也算是青梅竹马,可他明知退婚会毁了姑娘清誉也执意要做,真真是令人心寒!”
“你小点声!”涂幼安连忙咽下口中糕点捂住白芷的嘴,好在外面人声鼎沸倒也不曾引人注意,她压着声音厉声训道,“我不是和你说过万万不可妄议皇室吗!若是哪天传出去被有心之人利用整个定国公府可都没有好果子吃!”
定国公早年协助陛下征讨蛮夷戎狄战功赫赫,陛下登基后不仅授予世袭诰券封他为定国公,更是极其信任地将他调去京营任命总督一位。
只是朝中忌惮定国公府之人不在少数,纵使他们绝无二心,可那些流言蜚语陛下听了未必不会多想。
涂幼安没有说太多,只是肃着脸道:“祸从口出,咱们须得谨言慎行才是。”
白芷见涂幼安发火立刻低头认错,可还是能看出神情中憋着的委屈气闷。
知道白芷是为着自己,涂幼安倒也没有真的生气,抿了口枣茶后再次倚靠在软垫上,过了片刻后慢条斯理地开口:“与皇子青梅竹马这种噱头听听也就罢了,若是信以为真可就太傻了。”
“更何况如今这婚约已经作罢,就像你说得,摆脱这个人与我而言不也是一件好事吗。”
“可是……”
“没有可是。”说到这里涂幼安停顿了一下,随后她放轻声音说,“左不过之后婚事难觅罢了,倒也算不得什么大事,我本也不想那么早就嫁人,就算晚几年也无碍的。”
更何况在这燕京城里,恐怕多数人都觉得是她涂幼安配不上宁王吧。
当今陛下偏爱细腰美人,而在陛下驱除蛮夷戎狄后才过上安稳日子的大梁自然便形成了“以瘦为美”的观念,这种偏好在当年那支名动燕京的“鼓上舞”后更是达到了顶峰。
纤细轻盈的舞女在银盆大小的圆鼓上翩翩起舞,可那薄如蝉翼的鼓面在一舞完毕后却没有任何破损。
当年这名舞女成功凭借此舞被彼时还为亲王的陛下看中带回府中,不仅就此脱离贱籍,甚至在诞下一子后被陛下破例请封为侧妃。
之后随着陛下登基为皇,这名舞女的地位自然也跟着水涨船高。
如今她已至妃位,封号为柔,所生之子便是最受皇帝宠爱的五皇子宁王。
众人打心底看不起柔妃低贱的出身,可又忍不住羡慕她传奇耀眼的人生经历,一开始还遮遮掩掩不愿承认,但如今已然以效仿柔妃为美,大梁风潮也都随着柔妃的喜好不断变化。
可偏偏燕京城出了涂幼安这个异类。
因为太平盛世硬生生将自己吃胖的女子涂幼安不是头一个,可胖了之后不肯约束食欲任由身形发展到这般的女子她绝对是独一份儿。
想到这里,涂幼安下意识捏了捏自己肚子上的软肉。
她不过是比寻常姑娘要圆润些许就被周围人编排挤兑,那些人明面上不敢得罪自己,私下却说得十分难听。
什么腰粗如桶,膀大腰圆,体型健硕……
就连没有见过她的人似乎都默认她就是这个形象,甚至还拿着以这些谣言为根据捏造出来的画像拿去辟邪。
涂幼安忍不住哼了一声,摸了摸自己的脸委屈道:“我长得才不像钟馗呢。”
白芷并未听清她在说什么,她见马车已然停下便掀开车帘先行下车,涂幼安回过神后也扶着白芷的手臂走了下来,看着灯火通明的长街开心地吁出一口热气,唇边的梨涡也若隐若现。
少女荼白色的对襟襦裙外严严实实地围了件朱砂色的披风,许是为了保暖,她一下车便将兜帽戴了起来,帽檐周围的那圈白色绒毛更是将人衬托得格外软糯。
整理衣服时涂幼安总觉得有人在看自己,可几次回头都只看见长街两侧巡逻的侍卫。
“绥绥。”定国公夫人崔氏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只见崔夫人一把甩开定国公搀扶的手走了过来,抬手替涂幼安拢了拢衣服后温声道,“路上可有不适?”
定国公夫妇早年四处征战,涂幼安出生之年也正逢战乱,因着幼时灾荒身体亏空,所以她自小体质便算不上太好,再加上与涂幼安一母同胞的双胞胎姊妹出生三日便夭折离去,崔夫人更是如珠似宝地呵护着自家独女。
崔夫人巴不得女儿圆润如球健健康康,自然不会劝诫她节食减重。
“没有不适。”涂幼安摇了摇头,挽着崔夫人的手臂道,“而且这才几步路啊,女儿哪有那么娇弱。”
定国公也走了过来,他站在一旁狠狠地清了几下嗓子,见涂幼安望过来后立刻挤眉弄眼不停暗示。
哦,看来前几日两人拌嘴后到现在都没和好。
涂幼安心下了然,摇着崔夫人的手臂糯声道:“难得爹爹今日不用当值,娘亲不如与爹爹一道逛逛灯会,你们也许久没有好好聚过了,女儿今日也想一个人逛逛散散心,所以——”
“你啊。”崔夫人笑着点了点涂幼安的鼻尖,语气中带着几分无奈,“好吧,那娘亲就看在绥绥的面子上给他一次机会。”
话音刚落崔夫人便突然变脸,语气严肃地叮嘱白芷和护卫们保护好涂幼安后才不情不愿地被定国公拉走。
涂幼安看着那两人腻腻歪歪的模样忍不住打了个寒战,随后摸着自己起来的鸡皮疙瘩催促道:“走吧走吧,再待一会儿我就要被齁死了。”
长街两侧挂着各式各样的花灯,但涂幼安看都没看直接带着人奔向路边卖着吃食的摊贩,买了串儿冰糖葫芦后才开始慢悠悠地逛起灯会。
长街交汇处的十字中心有一座半楼高的走马灯,上面绘制着一幅京城元宵夜景图,燃烧着灯油的走马灯热气蒸腾,这幅长画也跟着灯架缓缓游走。
“不愧是宫中技师所制,果然与寻常不同。”涂幼安赞叹完后咬下一口山楂,但还未咽下就听见一道熟悉的声音传入耳中。
“你怎么一天到晚就知道吃,都快圆成球了还不知道节制。”
涂幼安不用回头便知道是那位刚与自己退婚不久的冤家,她咽下口中山楂毫不犹豫转身就走,只是此处人实在太多,刚走到空地就被宁王追上。
他今日穿着一身银朱色的窄袖蟒袍,袖口处用暗金色的丝线绣着花纹繁复的祥云,玄色的腰带上还挂着一枚白玉玉坠。
那双桃花眼波光潋滟,而似笑非笑的表情更是将他衬得极为风流倜傥。
倒是不负“燕京城第一美男”的称誉。
唉,只是可惜这脸的主人偏偏长了那么一张嘴。
宁王摇着手中羽扇挡在几人面前,他打量着涂幼安今日的穿着,见两人今日服饰皆以红色为主后眼中闪过一丝满意,但在注意到她神情中毫不掩饰的嫌弃后顿时恼火起来。
他冷哼一声后看向涂幼安,语气里带着明晃晃的挑衅与轻蔑:“见到亲王却不知道行礼,定国公便是这么教涂姑娘礼仪的吗?”
只是涂幼安连头都懒得抬,她盯着鞋面十分敷衍地行了个礼后便打算离去,却没想到这人再次抬手拦住了她的去路。
“宁王殿下还有何事?”涂幼安语气里多了几分不耐。
可宁王听见这个颇为生疏的称呼后心下更是不满:“怎么?就这么急着与本王划清界限啊。”
“殿下这话是什么意思?”涂幼安神色中露出些许茫然,“这婚不是您主动退的吗?”
“你——”宁王被她噎了一下,片刻后气极反笑,“对,是我主动退的又怎样?”
他拿着羽扇指了指街上的行人,语气里满是鄙夷:“你瞧瞧,这街上的姑娘皆是窈窕婉约轻盈纤细。”
“可唯独你如同发好的白面馒头般臃肿肥硕,只怕整个燕京恐怕都找不出第二个像你一样不堪入目的女子。”
宁王的语气骤然拔高:“就是因为你,那些人在私下嘲笑我要迎娶一位无才无貌还无德的肥婆,我所有脸面都是被你丢尽的!”
涂幼安闭着眼吐出一口气。
她本不想与这人过多纠缠,可都被当面侮辱了,若是再忍下去可就太窝囊了。
“不过是些闲言碎语便能丢了殿下的脸面,看来殿下的颜面也不值几个钱。”
说到这里涂幼安停顿了一下,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臣女明白了。”
“宁王殿下三番五次在众人面前给臣女难堪便是知礼,此刻追到这里特地羞辱臣女一番才是善行。”
“因为按照宁王殿下的观念来看,这才是君子所为啊!”
“你胡说什——”
宁王的话还未说完就被重物落地的声音狠狠打断。
温热的液体溅在涂幼安手背之上,她神情恍惚地看着从楼上掉下的人,还未来得及确认性别就被蜂拥而至的人流冲散开来。
周围人群在寂静片刻后就如同被惊雷炸开的湖水般向四周疯涌而去,涂幼安也不知道自己被挤到了哪里,只感觉自己几乎快要喘不上气。
就在她恶心难受到快要昏迷时手腕突然被人一把拽住向人群外扯去。
那人突然的动作让涂幼安毫无防备,力道之大更是让她被拽着划了个半弧踉跄着跌倒在地。
膝盖上的疼痛总算是让涂幼安清醒了几分,她下意识抬头看去,但本要说出的话却在对上那双如狼般的绿眸后化为乌有。
是明镜司指挥使,谢无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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