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回京
“大哉乾元,万物资始,云行雨施,品物流形……”①
开路少年手摒天蓬尺,额前束抹额,身穿双袖襕道袍,口中低低吟颂。
少年身后两列数人钦天监宫仆,抬着一架四方帏轿,顶部从东西南北方向泄下藏青帏帘,微风吹开缝隙,露出一角衣袂椅影。
往后一丈,高头大马拉着宽大象辂,金装猸为亲王公主专属,这辆象辂也早被建康长公主赐给永安郡主。
道两旁围观的人热闹非凡,众人窃窃私语:
“那便是国师亲传弟子祁鱼子,当真绝世无双!”
“纪郎君才是真绝色!”
“永安郡主也回来了!”
“嚯,这祖宗回来,那不是又要闹得天翻地覆?”
“不好说,国师这趟可是祈福,四年过去,永安郡主现在毕竟长大了。”
“这可是永安郡主!”
此时当事人打了个喷嚏——
朱金玉并不在马车内,她一身普通布衣,头发用木簪挽着,飞窜在隔了一条街的胡同中。
“畜生,哪里跑!”
一道黑色秽气尖叫一声,隐隐化成一团猫形,骨节分明的长手伸入黑形,稳稳捏住,一手掐了个法诀,默念几声,那秽气便就地散去。
吵闹的声音传入耳中,朱金玉侧耳听了片刻便转身要走。
她比国师队伍早回来一月有余,近期洛阳城中常现由死去小动物凝成的秽气,虽不会对人体造成伤害,沾到了却会让人经常陷入梦魇。
这时,一只蝴蝶翩翩飞到她眼前。
她寻着蝴蝶一路追去,在死胡同口内看见一清冷少年蹲坐在墙角,低头垂眸,只看得见个侧脸。
旁边平安将一男子按跪在地上,那人将头抵住地面,披头散发看不清面目。
灵蝶缓缓钻入俊美少年袖中。
朱金玉那笑还没拉开一半,余光扫见胡同口有人在偷看。
她三两步上前,抬脚便将平安踹飞,一手掐住纪裴知的脖颈将他抓起粗暴按上墙,声音低低:“有人。”
脖子被迫微微上扬,他垂着黑眸,墙壁上沾了粗砾,手心贴着墙面粗糙硌手,他平淡道:“我又帮你一次。”
“错,是你又还一次我的人情。”朱金玉哼笑一声,眉目张扬的挑了挑,在阴暗处也显得格外逼人。
她将地上跪趴那人仰首抓起,露出消瘦得只剩皮包骨的脸,眼神麻木阴森。
朱金玉不动声色,随意在男人肩膀拍了两下:“走吧。”
她掏出罗盘,指针晃晃悠悠又动了两下便很快静止,朱金玉目光幽深,转身离开。
平安龇牙咧嘴将纪裴知小心扶着,苦着脸道:“少爷,这个月咱已经挨第三次打了……郡主威逼您替她做事,平安替您不值。”
当然挨打主要是他。
自从郡主回来,他这日子就没好过。
纪裴知站在原地,脖颈处似乎还有残留的力气和温度。
他垂眸沉默了片刻,平安还在念叨,黑眸清淡扫对方一眼,平安赶紧住嘴。
建康长公主府。
朱金玉端坐在铜镜前任由婢女梳头,她身穿红色大衫鞠衣,又有线罗系带,悬挂玉花彩结绶及玉佩。
她身形高挑,五官清淡,气质冷冽,身穿大衫霞帔的礼服更显得嚣张凌厉。
“长公主。”
婢女轻唤,随后梳头的人便换了人。
“少出去乱晃,你刚回来别以为我不知道。”
建康接过玉篦,边给她梳头,边低低呵斥。
“阿娘,你这实是远香近臭。”朱金玉捏了糕点塞入口中嚼巴:“我刚回时,您心肝得我不行,捧在手中怕化了,这才不过月余,您就嫌弃我了。”
“贫嘴,你看看你哪有半分贵女模样。”建康公主点她后脑勺。
朱金玉往后仰头,倒着看她阿娘,做了个怪脸:“永安顽皮,阿娘又非今日才知。”
“将你送去和国师学了四年,是一点长进也无。”
朱金玉苦脸:“娘嘞,我是去七里山苦修了,又不是去享受的。您送来的仆人婢女,永安是一个也没用上,平日还得自己狩猎煮食。”
建康拿她没办法,透过铜镜望着朱金玉,低低说道:“皇后两年前诞下皇子,日渐抑郁,如今形影消瘦不少,你若是得空,去看看她。”
朱金玉端坐着,沉默片刻:“是。”
听她这语气,便知她不会去。
这孩子聪慧,一贯有自己的主意。
长公主不说话了,垂眸将珠冠替她戴上,又取出一对金簪,首饰繁复一层又一层。
皇宫,夜庭。
假山水流,丝竹笙乐,宫女行姿如流水般捧着菜肴入内。
当今圣上立有一位皇后三位嫔妃,除皇后外皆无所出,皇后与圣上同席,嫔妃并无资格出席。
内廷皆是皇亲贵胄和重臣大员,席间按官位品阶排位,朱金玉在右侧第一排第二位,她左手边便是建康长公主。
角席离皇帝近处坐着闭目养神的一少年,这位置本是钦天监国师的,因腿有旧疾,赶路多日,旧疾复发,这位置便由国师亲传弟子祁鱼子代坐。
皇帝开了个场,便由钦天监汇报祈福事宜。
“禀陛下,国师此行途径甘露、宁远……”
祁鱼子站在大堂中央,宽袖长袍淡然行礼述告。
朱金玉却盯着高座默默出神,皇后比之她记忆中瘦了一大圈,宽大的翟衣裹着她轻飘飘的,仿佛下一秒就能被风刮走。她身旁坐了个粉雕玉琢的孩童,大约两岁模样,婢女正拿着玩具小声哄着。
皇后脸上盖了细粉也掩不住的憔悴,此时对孩子不闻不问,只沉默不语,细眉微微拧起发呆。
朱金玉将酒送入口中,心中难免古怪,皇后当初为了要这个孩子,不惜将她赶回公主府,好不容易生了下来却不亲?
莫非是皇帝不喜欢?
她静静看向旁边,却发现皇帝也正盯着她。
“永安来说!此行可有什么收获?”
她连忙起身,走到堂中行礼,露出灿烂笑容:“陛下问我可问对了,永安此行,收获颇丰!且不说那开封府的灌汤包,黄州东坡肉,益州拨霞供,还有那苏湖美景,扬州琵琶……”
“永安!”建康呵斥打断。
“无妨。”皇帝笑着摆手:“永安性子活跃,朕欢喜。何为拨霞供?”
朱金玉得意瞥建康公主一眼,继续道:“便是野兔肉,用筷子夹着切成薄片的野兔肉,在汤水中一撩拨,变出云霞一般的色泽,再蘸上调味汁水,鲜美异常——”②
“好,好,哈哈,永安最是懂食,鹿国使臣前些日子进贡两鹿,称生啖血肉乃大补,赏永安郡主。”
“谢陛下隆恩。”朱金玉喜笑颜开回了座,酒已经满上,身后内侍持着酒壶低眉顺眼,她多看了一眼,那内侍腰弯得更深。
她喝完一口酒,婢女及时满上,却不是方才那内侍。
朱金玉起身便走,袖口被建康抓住:“不许惹是生非。”
“阿娘,永安内急。”说罢,她快步离开。
刚追出去,她便看见一抹衣角在长廊尽头闪过,朱金玉疾步追上。
转过弯,那内侍便背着她躲在草边嘀嘀咕咕做着什么。
朱金玉一脚将人踹翻,露出被埋了一半的猫。
那猫还是活的,被内侍糊了湿泥硬生生按进土里,她上前挖出,将它口鼻的湿泥抠出,猫叫着跑走。
“混账,你在干什么?”她踩着对方肩膀,居高临下盯着那内侍,发现他印堂发黑,双目浑浊。
方才在内庭还有个人样,此时月光照着跟个鬼似的。
远处有齐整脚步声传来,朱金玉迅速掐了个诀点在内侍额头,一股黑气钻出,他霎时晕了过去。
“什么人!”巡逻的金吾卫听见动静赶到,正巧看见朱金玉踩着对方肩膀将人踢晕在地。
首领二十来岁模样,黑发高束,外罩对襟长身甲,束有腰刀鞓带,眉眼皆是凛然英锐之气。
“永安郡主?”李玄风剑眉拧起,目光落在不知死活的内侍上,忽然嗤笑一声:“郡主好大的威风,白日入京,夜里便在宫中打杀内侍。”
这李玄风从小便和她不对付,误会了正好。
朱金玉低头拍了拍手,边走边将手中污泥清理了,嚣张得很:“谁让他挡了本宫的路。”
李玄风脸色难看:“将人问清是哪个殿的,送回去。”
朱金玉回到内廷时,竹乐笙萧早已停下,氛围严肃。
一人跪在堂中,身后左右分别站了应天府的官员。
那人穿着右衽圆领公服,大袖敞口,用深青素线罗双摆夹,光银革带,深青衬得脖颈白玉一般。
“这什么情况?”朱金玉坐下,就着宫女端着的净手盆洗了手,又拿帕子擦干。
“应天府的人称纪裴知当街欺凌百姓,被告了御状,当即从外庭拿了人进来。”建康慢条斯理说道。
朱金玉视线看过去,纪裴知也不辩解,挺直着背立在原处,只低低垂着那双黑眸。
朱金玉起身,建康没拉住她,女声清晰落下:“纪裴知所犯之事,事发可在白日?”
“你也知道?”皇帝看过来。
朱金玉坦然回答:“回陛下,永安也在现场。”
“郡主!”府尹连忙抬手,指着纪裴知:“此事非同小可,不可胡闹,受害者死相怪异,和京中前几起怪案类似……郡主今日才回京,如何在现场?”
“不可能是纪裴知。”朱金玉随意摆手道:“因为本宫压根就不在轿上。”
众人哗然,震惊朱金玉的无法无天,如此说来,那象辂竟空无一人!
“本宫入城便打了纪裴知这厮一顿,除了纪家小仆,还有一人识趣跪地,想来便是死去那人。”
众人:……不愧是你。
“这……”府尹为难:“可有证人?”
“本宫打人还要挑有证人的时候打?”朱金玉不耐烦了,轻飘飘挥手:“这等小事你自个儿去查吧。”
话落,她转过身,正经向着皇帝行礼,正色道:“永安刚回京便卷入这等诡事当中,恳请陛下将本案交由永安办理。”
朱金玉表情诚诚恳恳——如果忽略她觎着纪裴知侵略眼神的话。
皇帝将一切收入眼底,在府尹焦急的神色中抚了抚掌,颔首:“永安跟随国师游历四年,此案便交由永安处理,金吾卫协助。切记,此事不可闹大,以免吓着百姓。”
“臣领旨。”
作者有话要说:注:
①《彖》
②纪录片《追寻宋金时代的别样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