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隐晦
宋岚玉昏沉中,像是被什么抓着,一滴滴的水接连不断的砸在她的眼角,渗进鬓发,浑然像是流之不尽似的,扯动了她的心绪。
眼皮微颤,宋岚玉心有所觉,竭力将一丝光亮纳入眼中,而后不出意料的看到一双红红的眼睛。
这小郎君……还真是……
宋岚玉心底微微无奈,先时与她剖白心迹,那样大胆的言语,倒不像是他嘴里能说出来的了。
眸底划过丝轻笑,宋岚玉抬指点在他眉心处,蜻蜓点水般的回拢指尖,“哭什么?”
沐笙若抹泪的动作顿住,愣愣的直视。
宋岚玉手肘撑在榻沿,缓缓坐起,白皙的面色浮上了丝说不出的温和。
“沐郎君,我在崖下救了你,回来时,你又救了我,你我也算有来有往,不亏不欠,你无须将我受伤一事,怪责在自己身上。”
她笑眼看着面前哭的眼角绯红,几近抽噎的小郎君,手下意识伸进袖兜间,翻找锦帕。
沐笙若眼神受到吸引,看了过去,有些心虚的垂眸,忙自顾自的拿着自己的帕子,将泪抹干。
宋岚玉见状,自然没了要掏锦帕的心思,微舒口气道,“沐郎君想通了就好。”
一副放下心的模样,令偷偷窃喜的小郎君安心的同时,又一阵懊恼。
才没有想通呢。
沐笙若抿唇,偷瞄了眼床榻侧不甚起眼的一屉暗格,那里收着她先时落在他这里的两方帕子,还有一方,是昨夜他趁乱收起来,好容易趁着俆太医出去,小竹子偷懒,今日才放进的这屉抽屉。
没人知道他的小心思,有多想与她有瓜葛。
她倒好,不亏不欠,急着与他撇清关系。
小郎君的眼神微微带上控诉,他才不要如了宋岚玉的意。
沐笙若哼唧一声,扭了身子,对着窗,垂了眸子,像极了榻上女子说了什么负心之言,惹的他生了闷气。
宋林氏扶着侍子的手,跟着管家领的路,正迈在石径上,一侧头,便隔着几株翠竹一下望见了,微微楞神一阵,指了指支开的窗棂,有些惊讶,“那是阿玉?”
“自然是女君”,飘散着淡淡竹叶香的轻风里,侍子越过竹叶间晃动的灿阳,直直看去,抿笑应声。
宋林氏喜意扬上眉梢,“原以为是阿玉不开窍,迟迟没个准信儿,这才多少会儿,竟就闹上了,甚好甚好,不是什么清净寺的小沙弥,这可真真是个喜信儿。”
“主君说的是,女君的婚事可算是有着落了,只是不知是哪家的郎君,竟入了女君的眼”,侍子搀扶着宋林氏,低眸跟着乐道,“这般光景,可见是你情我愿,咱们宋府可算是要办喜事了。”
宋林氏笑容盛了些,步子不觉加快了不少。
不多会儿,一停人整整齐齐的出现在客舍外。
小竹子端着铜盆,眼睁大,在回廊角,急急将身形止住,洒了半边水在地上。
这是……宋府的人?
那站在管家模样身前的那个,岂不是……
小竹子急咽口唾沫,脸涨红了些,郎君,郎君很快就能得偿所愿了!
他喜的咧嘴,退了回去,眼见着一行人迈上石阶,越发屏息,生怕惊动了谁。
宋林氏不曾察觉有人窥探,径自走近房门,推门而入。
眼角的笑,带起了些许素日不甚明显的皱纹,迫不及待的启唇,笑声愉悦道,“阿玉,有了心上人就直说,瞒的爹爹这般紧,没的委屈了人家。”
宋岚玉方才醒转,失血过多,身子尚虚,一时未注意周遭动静,乍一听见宋林氏的声音,面色微微僵了些。
惊讶道,“爹爹?”
宋林氏本着要抓现形,不叫女儿有矢口否认的机会,没甚顾忌高门大户小郎君会有的羞意,直直闯进内室。
将情形全然纳入眼底,脸色刷的白了。
“阿玉!怎么了,你如何伤成这样!”
宋林氏惊慌失措的甩开了身侧侍子搀扶的手,疾步走到床榻前,像是受到了极大的惊吓,浑身都战栗起来。
主君的架子全然无存,只剩下牙关轻颤,左手掐着右手,极力想要镇定的模样。
“阿玉……我的阿玉……不会有事……不会有事。”
他陷入极为恐惧的景象里,一遍遍的重复,脸色青白。
宋岚玉心微微一窒,“爹爹,岚玉好好的,俆太医已经诊治过了,您放心,岚玉没事,已经没事了。”
这样的场景,曾经出现在宋大将军,与先逝的两位女君噩耗传来,宋林氏将自己关进祠堂三日三夜不吃不喝,直到赶回来的宋岚玉带着人闯进,他才动了动干涸的唇,抱住唯一仅剩的一个女儿,疯魔的让所有人退下的时候。
年月已经久远,管家红了眼眶,只记得那样温和端谨,严己律身的宋林氏,声音嘶哑,无声的颤抖,没有了一丝生气,眼睛里只印着宋岚玉尚显稚嫩的身影,仿佛那是他唯一能活下去的希望。
从那以后,宋岚玉被禁止习武,全府上下,所有的兵书在一夜之间,被烧成了灰烬。
宋林氏却还觉不够,撑着病体,竟跪到了太安殿前,磕地不起,求来了刘帝的一旨恩诏。
一众宋府诸人,都垂下了眸,面染哀伤。
宋岚玉指尖微紧,掐在手心里,无力之感挥之不去。
就是这样,多少次,她看不得爹爹的担惊受怕。
日日月月,月月年年,光阴复光阴,她阖眼摸着寒光尤盛的长剑,渴望在疆场光复宋家威名,令虎威军重燃斗志,驰骋万里,一酬壮志。
再睁眼,却仍然只能囿于京城,在繁华庸碌里,终日与诗书为伍,看着四四方方的天际,一次次的压下言不由衷的苦涩。
她,破不了局。
黑眸中染着丝抹不去的忧伤,宋岚玉抬手搭在宋林氏手背上,强颜欢笑,“爹爹放心,岚玉答应过爹爹的事,不会忘记,爹爹,岚玉……知错了……”
宋林氏落下一滴泪,冰凉的掌心盖在自己女儿的手上,一瞬有了丝神采,半晌才欣慰的露出了丝笑,“阿玉,爹爹只有你了,以后不要再逞强了好不好?沙场不适合你,你待在爹爹身边,哪也不去了好不好?”
宋岚玉颔首,低下了眸,彻底掩住了眸底的挣扎。
沐笙若不明其中原委,匆匆站起,候在一侧,却将榻上人的不情愿看在眼里,很是有了几分心疼。
他看过她手执红缨枪,英姿飒爽,挥斥方遒,斩杀恶匪的身姿,见过她彬彬有礼之下,却手起刀落,转瞬染血,含笑的模样。
她是神明降世的一道光隙,是浑浑噩噩世道,唯一令他憧憬的一抹颜色。
在他看来,雄鹰就应该翱翔于天际,囚笼般的禁锢,于她而言,只会痛苦。
而他,舍不得她难过。
“宋主君金安。”
沐笙若抬眸,眼神里有一股执拗,蓦然出了声。
刹那间,宋林氏的注意被引了过去,这才想起他方才急切而来的目的,不着痕迹的打量了眼,跟前穿着素净,却言行得体,生的很是几分秀气的小郎君。
暗自点头,扯出了丝笑,“这位小郎可是钟意我们家阿玉?”
沐笙若两颊一瞬发烫,想着自己不吐不快的心里话,强自忍耐羞意,径自福礼,“宋主君,笙若以为女子当一展所长,纵马扬鞭,驰骋万里,若囿于府邸,只会消磨心志,蹉跎……”
字字句句,合起拆开,皆是鼓动宋岚玉征战沙场,一逞意气之意。
宋林氏脸漫肃色,亲近之色泯灭无形,看着沐笙若,一瞬从哪哪都甚是入眼的好感,变得无甚心喜起来,徒然有了丝厌恶。
“这位小郎,这是宋家的家事,你与宋家有何干系?凭什么指摘宋家之事,这就是你的教养吗!”
“笙若只是……”
沐笙若面色微变。
宋岚玉侧眸,直直看着他,从所未有的认真。
似乎在一瞬间,柔弱爱哭的小郎君,在她的脑海里鲜活了起来,他的颜色夺目而有了光彩,他的与众不同,在这一刻,仿佛展现的淋漓尽致。
宋岚玉的心微微跳着,眼底的动容隐晦而又专注。
沐笙若。
她压住唇角翘起的弧度,拦下了宋林氏即将脱口的话语,微拧眉,“爹爹,宋家家训,不是不许口出恶言的吗?”
宋林氏微微噎住,看着自己女儿眼底隐露的疑惑与不赞同,到底端起了长辈的样子。
轻咳一声,礼貌又疏离的说道,“这位小郎,女子卧榻,你一个未婚郎君,实是不该久留,还望你回避一下,免得有人说闲话,坏了两家的清誉与和气。”
沐笙若神色微僵,下意识看向不知何时,已经脚踩在床踏,低眸披着披风的宋岚玉。
宋岚玉感受到注视,抬眸想说些什么,却被宋林氏抬手横栏,长垂及地的广袖,挡住了两人视线交汇。
沐笙若被迫看向他,唇微微抿起。
宋林氏淡漠一笑,“我家岚玉身子尚需将养,就不久留小郎了,管家,送这位小郎出去。”
“诺”,管家应声,走上前,手臂朝门口一摆,“郎君请。”
沐笙若心沉了下去,垂眸,唇色发白,福下一礼,在一众宋府诸人的隐约视线里,出了厢房。
门外,小竹子早将铜盆丢在一边,紧紧的盯着门口。
一见沐笙若出来,当即兴冲冲的跑了出来,捂着嘴,喜色蔓延。
“郎君,那是宋主君,那是宋主君!宋女君的爹爹……”
小侍子压低声,激动异常,“宋家最是重规矩,他见到你与宋女君同处一室,又那般模样,一定会想着请媒公上门提亲,求娶郎君的!”
沐笙若步子在回廊角止住,神色格外难过,连笑都勉强不起来了,“小竹子,我好像干了件蠢事。”
小侍子顿时愣住,“郎君做什么了?”
沐笙若垂下眸,他惹得宋岚玉爹爹不高兴了,他好像很不喜他了,因为宋岚玉。
可是他不觉得他有错啊。
沐笙若轻蹙眉心,懊恼极了。
屋里,宋岚玉脱下外衫,碍于宋林氏压力,只得任由下人撤去了纱布。
一大片可怖伤痕露了出来,触目惊心。
宋林氏心生不满,又是心疼,又是难受,帕子擦着泪,絮絮叨叨的说个不停。
宋岚玉趴在软枕上,忍着换伤药的疼意,含眸,淡淡的抿出了丝笑。
若是那个小哭包,只怕金豆子掉个没完,也未必能说完一句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