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死了

出租车摇摇晃晃。

坏脾气的司机,国骂不绝于耳。在下班高峰期的车流里,把一辆快报废的黄色福特,生生开出了法拉利的气势。

原莺第五次扭头。

右边,一身黑的男人终于舍得理她。淡声:“有话说话。”

“还没有问你的名字。”她歪头,“我叫原莺。你呢?”

“何宴。”

他面不改色地报出一个假名。

“海清河宴?”

“差不多。”

他的态度始终称不上热络。原莺想了想,开启一个话题。

“你也是二先生的朋友吧。”

何宴反应一下:“算是。”

又皱眉问:“你为什么叫他二先生?”

“大家都这样叫。”

“你不是他的未婚妻吗?”

原莺瞪大眼睛:“别、别说出来呀!”

何宴沉下脸:“你觉得很丢人?”

“不是。”她挤到何宴身边,小声讲话:“家里不让我在外面说。”

“为什么?”

“可能——怕我会给他们丢脸吧。”她皱皱鼻子。那里,一点淡棕色的小痣消失,又出现:“有钱人家规矩多。”

何宴语气缓和:“他们对你不好?”

“还行吧,平常也没什么交集。”原莺伸出食指:“不过大哥对我很好。”

何宴略微松动的神情,顷刻又冷下来:“大哥?”

“嗯。”她点点头。忽然狐疑:“你怎么知道我是他的未婚妻?”

“你在灵堂说的。”

“我有吗?”

何宴凉凉地睨一眼:“你喊他‘老公’。”

……好像是。

原莺懊恼地拍拍脑袋:“你可不能说出去。”

“贺知宴在国外经常说。”

她一愣。立刻,好奇地问:“他说我什么?”

“说你……”何宴的目光扫视她。亮晶晶的眼睛,鼓鼓的包子脸,有这个年纪足够的天真与烂漫。他撤回视线,归下结论:“笨。”

原莺翻了一个大大白眼。

“我就知道他狗嘴吐不出象牙。”

似乎她早有预料。何宴蹙眉:“什么?”

原莺噘嘴:“你知道他给我的遗产是什么吗?”

他好像没有留。

但何宴还是顺着她的话:“是什么?”

“一支铅笔!”她愤怒:“还是2B的!什么人啊!”

“噗。”

副驾驶偷听的陈秋缄没憋住一声笑。

“学长,你有没有良心。”原莺不高兴。

何宴却问:“你确定那是遗产?”

“是啊。”原莺莫名:“你的关注点好奇怪。”

他盯了原莺很久。

直到她浑身发毛——开始反思,自己是哪句话说错了。

何宴才撤回目光。

他低声:“真的。笨。”

园林回到市区足足半小时。抵达粥店,已经天黑。饶是司机师傅技术过人,也到了晚上八点。

原莺有点晕车。

一路漂移甩尾,电光火石。转得她胸闷。和同晕相怜的陈秋缄一起,站在门口直喘气。

何宴:“还吃不吃了?”

“吃——”原莺用力吸气,“吃!”

她拽起挂在电线杆子上的陈秋缄,把他拖进了店里。

三人点了一份砂锅海鲜粥。

原莺要了一听可乐。碳酸的细小气泡,从喉咙涌进胃里。

她打起精神。

悄悄踹了一下陈秋缄的腿,示意自己要开始了。让他在边上看着。

原莺清清嗓子:“何宴。”

“嗯?”他取下墨镜。

原莺脑海里,原本要说的话都没了。突然,挤进一句在小说里被用烂的诗句。

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何宴的眼睛是琥珀色的——原莺还是第一次真实见到这种瞳色。

很淡、很浅。

在光下,如一层雪河冻霜。

原莺小心翼翼:“你是盲人吗?”

“……”何宴说:“你是瞎子。”

原莺抿起嘴角,朝他笑:“你的眼睛颜色好特别。”

何宴不吃她恭维,垂下眼皮。

陈秋缄在桌下踹回了原莺一脚:你就让我看这个?

原莺撇嘴:别管。

粥适时上桌,让她收回暂时色令智昏的心思。一面舀粥,一面拐弯儿问:“你是做什么的呀?”

何宴撩吊起眼皮,轻易看破她的心思。

“干什么?”

“问问嘛。”他不松口,原莺无计可施。只好,又拿眼睛去向陈秋缄求助。

陈秋缄明白。拿肩膀撞他:“Egon助理有什么不能说的。”

何宴眯起眼:“Egon……助理?”

“嗯嗯。”面对强行新装的马甲,陈秋缄笑嘻嘻:“看在我的面子上,你就帮帮她呗。”

他冷笑:“你什么面子?”

陈秋缄立刻隔着口袋把钱包拍得“啪啪”作响。

何宴懒得理他。

原莺殷勤地递粥:“帮我问问他嘛……”

“给我一个理由。”

他的口吻淡淡。

“为什么喜欢他?”

这话问出口,陈秋缄匪夷所思地看他一眼——

没见过专要人当面夸的。

脸呢?

那头,原莺未有所觉。

兴致勃勃地开始,从高考查分在网页的弹窗广告看见的作品,讲到在画展做志愿者背三箱水含辛茹苦。

她的眼睛越讲越亮,脸也涨红。

夸到作品的时候,不仅是声音,腰背——连整个人,都笔直地向上。脚尖踮起,恨不得站起来宣讲。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陈秋缄都听困了。

扭头,去看何宴。

他的神色没有变化,但轻轻敲地的脚尖,暴露主人此刻愉悦的心情。

得。

也真不害臊。

陈秋缄不想奉陪这俩人了——一个敢夸得拳打罗丹脚踢毕加索,一个敢真跟旁听别人挨夸似的,脸不红心不跳,还私下一副受用模样。

古人诚不欺我。

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他打个哈欠:“学妹,寝室要关门了吧?”

“——!”像被按下暂停键。原莺火急火燎去看时间,拍拍胸口:“还好,还有半小时。”

“那走吧?”

原莺灌了口水,隔着玻璃杯问何宴:“我的采访……”

他听得满意。开口:“不行。”

原莺一口水卡在半途,呛得惊天动地。她睁大眼睛:“为什么?”

“他没时间。”

“就十分钟……”

“外国人度假不看手机。”何宴敷衍。

原莺咬住嘴唇:“他在哪里度假?”

“瑞士。”他盯着冰柜里的啤酒瓶子,红色的标签。随口一报。

原莺执拗:“我可以去找他。”

何宴并不打算浪费时间在她身上。饭也吃完,他起身去前台结账。

原莺小尾巴似的黏在他后面。

“你帮我问问他嘛……”

她软声央求。

轻轻扯他的袖子,好像,他们是多亲近的关系。

何宴低头看了一眼袖口的手指。

黑色底,衬得她手指白皙,指甲淡粉。很乖巧的表象。

他掸开:“问不着。”

何宴态度坚决。原莺哭丧着脸,去向陈秋缄求助——他也没辙。

现在,何宴心思都在查贺知宵的动向与公司股东的把柄,没精力管原莺的事。陈秋缄知道孰轻孰重,不好再劝。

原莺耷下脑袋:“好吧。那我先走了,拜拜。”

她游魂似的往外飘。

陈秋缄唏嘘:“铁石心肠啊。”

“浪费时间。”何宴接过店员的找零,抛进公益盒里。

他望向门外,已是弥天夜色。原莺的俏粉色的飞袖,拐进了左边的长街。消失。

原莺在拐角撞到了人。

刚要说对不起,脑袋尖儿就一沉。和着细软的发丝,被人揉了揉。

“撞疼了吗?”

“没……”耳熟的嗓音。原莺避开头上动土的手,仰脖:“大哥?”

贺知宵正站在她面前。

时值秋分,他的白色衬衫袖上挽,有一点烟酒的味道。温文尔雅的面容上,微显惫态。

“嗯。”贺知宵看她一眼:“这么晚,还在校门口晃?”

原莺:“你这话好像我爸。”

贺知宵上个月,刚过三十二岁生日。他轻轻笑:“可没你这么大的女儿。”

原莺做鬼脸。看看手机时间,跟他一起往校门口走:“你在这边做什么?”

“吃饭。”

“哦。”她揶揄,“应酬。”

贺知宵退一步看她:“阿宴去世了,你倒一点不难过,还有心思开我的玩笑。”

原莺认真:“本来就不熟。我今天为他哭了一个小时,可以了。倒是你,看起来也没比我难过多少。”

“毕竟七年没见过了。”贺知宵摇头:“逢年过节他也不回家,不发问候,关系也淡。”

“他和家里关系不好?”

贺知宵皱眉:“不知道。家里从来没有苛待过他。”

原莺不明不白地眨眨眼睛。

“算了。”她语气轻松:“反正,我的婚约也被解除了,你们家和我没关系。”

贺知宵拍了一下她的脑袋:“什么你们家,我白照顾你七年了。”

“你还是我的大哥嘛。”原莺蹦蹦跳跳。

贺知宵把她一路送到校门口。

原莺刚要道别,就听他问:“你最近是不是要找实习了?”

“嗯。”

“那要不要来银时?”

银时是贺家的公司。

产业遍布各行,在新能源、新科技开发方面更是龙头。数以万计的人,争破头都想抢一个位置。

原莺睁大眼睛:“你要给我开后门?”

“……”贺知宵瞪她,“爱来不来。”

原莺眯起眼:“这种好事会轮到我头上?”

“倒不是好事。”贺知宵解释:“阿宴出事,分公司前几天也落到我手里。好几个堆积的项目,小众、烧钱,和国内主营目标完全不相符。但钱花出去了,目前暂时也招不到合适的人——你不是喜欢微雕吗?正好,有个相关的展览设计,可以给你练手。”

她皱脸:“原来是甩烂摊子啊。”

“你来不来?”

“来来来。”原莺笑嘻嘻接受:“那大哥,我也想拜托你一件事——”

“说。”

“Egon Von Kasier 你认识吗?”

“有耳闻。德国那个雕刻艺术家吧,上周的索思比拍卖行,他的《加州冬》,卖了七千八百万美金。”

原莺高兴:“《加州冬》还是他很早的作品呢。大哥,你能不能联系上他?我想做十分钟采访,用在毕设里。”

贺知宵:“不难。我找朋友问问。”

“——真的吗,谢谢大哥!”没想到贺知宵答应得这么干脆,原莺一蹦三尺高。她边往宿舍楼跑,边回头招手:“拜拜!”

贺知宵也挥一挥手。

原莺扭身,飞速奔跑。在宿管阿姨杀人似的目光底下,挤进了即将落锁的门里。

气还没喘两口,手机又振起来。

她上气不接下气:“……喂。”

“你这是跑马拉松去了?”那头,传来陈秋缄的声音。

“也差不多了。”原莺深呼吸顺气:“有事吗?”

“关于Egon的采访——”

“我找到人帮我了!”原莺哼哼:“什么助理啊,还不如靠我自己。”

“你找谁了?”

“我大哥。他很厉害的。”原莺拍拍胸脯,“有他帮忙,这次一定能采上。”

哦豁。

陈秋缄小心地觑了一眼脸色顷刻下沉的何宴。

“其实,他后来又改口说可以考虑帮你……”

“不用了!”原莺噘嘴:“他看起来就没有要帮我的意思。但没关系,我直接联系Egon本人。”

边上的本人持续散发低气压。

陈秋缄哽住:“那,祝你成功?”

“拜拜!”她未有所觉。语调上扬着,挂断了电话。

陈秋缄默默关掉免提。

迟疑地看向何宴:“……现在怎么办?”

“她不是找到人帮忙了吗。”何宴懒声。

这话同时,陈秋缄手机一响。何宴的工作邮箱来件,业内的朋友请Kaiser先生抽空十分钟,做一个采访。

他举起手机:“还挺快。我回同意了?”

何宴面无表情:“你试试。”

“得。”陈秋缄耸肩,放下手机:“那到时候——如果她再来找我,要怎么说?”

“让她来求我。”

“……事情就是这样。他生气了,你得去哄他。”

隔天,陈秋缄不意外收到原莺电话。

小姑娘蔫巴巴地告诉他,大哥碰壁了——当然,回绝信还是他亲自写的。冷漠无情、拒人千里,一点转圜余地都没留。

“啊。”原莺叹气,“好吧。他在哪?”

陈秋缄报了一个酒店地址。

原莺记下:“他有什么比较喜欢的东西吗?”

“你要送礼啊。”陈秋缄笑:“他没什么喜欢的,你人过去就行了。”

原莺“嗯嗯”两声,说了再见。

但到底不能空手去。

她在商场逛了半天,买了一盒即将被工作人员下架的月饼。粉色包装,礼盒里似乎还附赠了贺卡和信封。

不错!

原莺按地址抵达酒店。

由前台打过电话,获得准允。再经工作人员领路,替她刷了电梯卡。

12层。

顶楼。

原莺道过谢,看电梯门慢慢阖上。

电子屏的数字一格、一格上跳。随着“叮——”的一长声,停下来。

原莺按门牌号找过去。

忐忑地敲了敲门:“您好。”

“门没锁。”里面淡淡一声。没什么情绪,致使原莺更紧张一点。

她深呼吸一口气。

按下门把手,缓慢——甚至带点拖沓意味地推开。

脑子里全是该如何道歉显得更有诚意。

飘忽的视线,在门口灰色的地毯上转了一圈。终于,鼓起勇气抬起。

对上了何宴在沙发上等待的目光。

“……”

她一个字都蹦不出来了。

他应该刚洗过澡,发微湿。几绺,贴在额上,肌肤苍白,更显浓墨似的黑。而下坠的潮气,让眼神也深邃,直盯着她。

睡衣是黑色的棉质。

垂感大概很好,他懒懒地倚在枕头上,领口也松垮地垂散,露出一小片坚实的胸膛。

不守男德!!!

原莺心里狠狠唾弃。

可大概老天非要和她开玩笑,这话骂完,她很没出息地——

流、鼻、血、了。

“……”

哈哈。

好想死。

原莺使劲吸鼻子。

试图把不受控的温热液体暂时压制在鼻腔里。

心里默诵圣经佛经汉谟拉比法典赎罪:信女原莺保证以后一定一天八杯水,多吃蔬菜少吃肉,每天补充维生素——

“……”

流出来了呢。

真好。

原莺微微一笑。

在何宴匪夷所思的目光里,万念俱灰地往地上一倒。

作者有话要说:后来原莺永远谨记秋冬多喝热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