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死了
何宴回到房间。
陈秋缄正蹲在门边儿听墙角。见他回来,八卦地跟上去。
“你道歉了没?”
何宴丢一个字:“没。”
陈秋缄看热闹不嫌事大。当即怒斥:“你都把人一小姑娘弄哭了!”
“她自己不看路。”
“那你买什么药?”
何宴冷笑:“日行一善。”
陈秋缄拜倒在床:“服了你了。就这样还想和她拉关系?”
何宴近来在打听贺知宵的动向。
往日人脉关系全不能用,便由陈秋缄出面探听。可到底隔了几道圈子,难以接近,也容易打草惊蛇。
直到那天吃过晚饭。
原莺与贺知宵举止亲昵,他们跟了一路,何宴脸也黑了一路。
回去倒是想通了。
现成的关系,何乐而不为?
于是就有了这样一趟半是坑蒙半是拐骗的旅行。
只是——
何宴嘴里的拉关系,超乎陈秋缄的想象。
拉到把人弄哭负伤估计也没谁了。
似乎听进去了他的话。何宴略加思索:“后天去因特拉肯,采访就定在那里。”
陈秋缄:“你总算做了件人事。”
何宴皮笑肉不笑:“非洲机票最近降价了。”
“……当我没说。”
次日原莺在餐厅喷嚏连天。
她嘀咕:“谁想我呢?”
对面的周眠小口地咬面包。犹豫:“我、我有感冒药。”
原莺高兴:“那谢谢你啦!”
周眠局促地点下头,快速喝完杯子里的拿铁,放下刀叉,小跑出餐厅。
“哎不用现在……”
她话也没讲完,愣愣地看周眠的身影消失在餐厅门后。
没放下眼。
陈秋缄的身影就火急火燎地闯了进来。
“学长!”原莺挥手。
他在简易的餐台切了几片面包,打一杯咖啡,端着盘子坐在原莺身边。
“困死我了。”
“熬夜干什么呢?”
“工作。”
“啊,”原莺吃惊:“来旅行还工作,学长,你真比大大泡泡糖还卷。”
陈秋缄费劲地咽下面包:“老板无情啊。”
想一出是一出。
采访地点必须有仪式感、神秘感,但又不要太浮夸,低调一点。
抽象得要命。
因特拉肯指甲盖大小的地方哪里去给他集齐这四个形容词。
陈秋缄脑袋都想秃了。
原莺同情地递去一眼。目光自然地往他身边看——
何宴不在。
她嘴唇下意识地微动:“他呢?”
“还在房间吧。”陈秋缄埋头苦吃。
“他不吃早饭吗?”
“来不及吧。”陈秋缄看一眼窗外,已经陆续开始集合了:“不管他。”
他灌了最后一口咖啡:“走吧。”
“好。”
两人一起上车。
何宴早他们一步。正形容懒散地窝在椅背里,闭目养神。
半掀眼皮:“我早饭呢?”
“……”陈秋缄:“你没说要啊。”
他又阖上了眼睛。
导游已经在招呼上车,陈秋缄无法:“你忍着吧,到景点了再对付一下。”
何宴不置一词。
大巴就在平静的日光下行驶向新的目的地。
原莺发了会呆。
直到身后的窗帘被扯了两下,她才回过神。转头,何宴正倾身——在离她称得上很近的距离。灿金地光打在右眼,细密的睫毛拓下细碎的影,即便不含情绪的眼神,也动人三分。
他们中间只隔一张椅背。
原莺微微屏住呼吸。那道无言的视线若有所觉地上移,对视。
大巴驶过山路。
枯叶纷飞,枝条簌簌。无数只鸟受惊,振翅飞上九霄。
她小声开口:“何宴。”
“说事。”他把窗帘拉上。
“你饿了吗?”
“没。”
原莺从口袋里拿出一只小纸包,揭开,是两块她悄悄拿的面包。
她从椅子与窗户之间的缝隙递过去。
“给你。”
他大概没有想到这个举动。薄薄的眼皮下垂,透出淡青色的筋络。
“干什么?”
“给你吃呀。”她说:“谢谢你昨天的晚饭。”
白色的纸包才被拿走。
原莺的目光跟着移过去:“你手上怎么有这么多伤?”
她早想问了。
“爆炸。”他淡淡地答。
她瞪大了眼:“哪里爆炸?”
“车。”
原莺惊奇:“为什么会爆?”
何宴鼻腔轻哼一声气,没再陪聊,慢条斯理地咀嚼面包。
原莺还趴在椅背上看他。
他蹙一下眉。伸手,把她的脑袋推过去。
原莺哎呀哎呀两声:“那我的采访……”
“后天。”
她愣了一下,急忙去手机里翻行程表:“少女峰上?”
“是吧。”
“是——‘吧’是什么意思?”
何宴懒得跟她咬文嚼字。挂在领口的墨镜一戴,不再理会。
原莺噘了一下嘴,转回身去。
但到底有了具体时间,心里的石头也终于落下来。
她仔仔细细地检查采访稿。
两天时间,就在大巴和手机上的修修改改里度过。
清晨第一缕熹光破晓。
原莺站在全身镜前,左左右右地看。
周眠醒来被吓了一跳:“小、小莺,你怎么还在照镜子?”
她起夜的时候就看见原莺站那儿了。
原莺举举手里的裙子:“你觉得我是穿这条好看,还是这条?”
周眠迟疑地看了看屋外:“我们今天要去雪山……冷的。导游说最好穿棉袄。”
原莺摆手:“只要心里觉得不冷,就不会冷!”
“……好,”周眠咽了咽喉咙,“那就身上这条吧。”
咖色的千鸟格纹短裙,腰上搭一条磨砂面皮带。滚花裙边底下,一双细长的腿白得发光——
也冷得发慌。
周眠默默多往包里塞了一条围巾。
原莺高兴:“那就它了!”
出房门就被个位数的温度击倒了。
趴在墙上瑟瑟发抖:“我可以我可以我可以……”
周眠劝:“还是穿厚一点吧。”
“那不好看了。”
“你要去干什么呀?”她小声:“之前也是那么穿的,好看。”
原莺神秘地拢住嘴:“我要去见男神了。”
周眠的眼睛短暂地亮一下:“男……神?”
“你可不要往外说。”原莺兴致勃勃:“他是一位很有名的艺术家,我好不容易才争取到采访机会,今天一定要好好表现。”
周眠:“那……祝你成功。他长什么样呀?”
原莺想了想:“没有照片,不过应该就是德国人长相。”
她边说边往楼下走。
周眠在她身后抱着手机,打了几行字,又迅速地删掉。
自言自语:“外国人……不太好嗑。”
原莺回头:“你说什么?”
“没、没什么。”她紧张得脸红了。
原莺没在意。加快走几步,身上便不那么冷了,放松下来,去餐厅吃早饭。
来得晚,里面没什么人。
于是第一眼就能看见何宴的背影。
他坐在窗边。
寒冬腊月,只穿一件黑衬衫。脊背微躬,光下清癯的一条线。
陈秋缄坐在他对面,夸张地咧嘴:“学妹,美丽冻人啊。”
何宴也转过身。
微微眯起的视线,从上压到下,再面无表情的转回去。
干什么。
又不是穿给你看的。
原莺默哼一声,去餐台拿早饭。端着盘子,坐在陈秋缄身边。
望向对面:“今天什么安排?”
陈秋缄自如地接话:“跟团上山,自由活动的时候十号口餐厅见。”
原莺古怪地转头:“学长,你怎么知道?”
……忘身份了。他急中生智:“宴哥做方案的时候说的。”
“哦。”
原莺专心吃早饭。
没注意陈秋缄踢了何宴一脚,示意他也说一点话,正确地拉近关系。
何宴略一思忖:“原莺。”
“嗯?”她嘴里塞满面包,鼓着脸转过来。仓鼠似的。
这还是他第一次喊她名字。
清清冷冷。
何宴盯了她一会。直到她脸都开始微微发热,才开口:“你鼻子上有脏东西。”
“哪儿?”原莺对着手机看。
他指了指鼻梁正中。
原莺顿时愤怒:“那是我点的痣!!”
陈秋缄捂脸。
大巴一路驶向雪山。
半小时抵达山脚,不如原莺想象的冷。坐上火车,再换乘缆车,晃晃悠悠地上山。
李恪周坐在她身边。
他人缘很好——或许,是因为长相英朗,性格舒服。前几天,原莺总看见他被一群人花团锦簇地拥上拥下,而她忙于修改采访稿,也没什么机会和他讲话。
他问:“不冷?”
原莺冻得鼻尖发红:“美丽付出的代价。”
李恪周笑:“确实好看。”
被夸奖,原莺的鼻尖惯性翘起来。她得意:“当然,我挑了好几个小时。”
他好奇:“今天有什么特别的事吗?”
“嗯……算是吧。”
“什么事?”
“保密!”她杏眼明亮亮的。
李恪周看一眼她包里的电脑:“采访?”
“……你怎么就猜到了。”原莺没劲:“哦我忘了,之前和你说过。”
李恪周环视:“你在山上采访?”
“嗯。”她点头。
他笑:“那我有没有这个荣幸也见一下?”
原莺有些为难。
没回头去找何宴——上回吃饭,还是陈秋缄点破他的身份。
大概不想被人不知道。
李恪周:“没事,不方便就不去了。”
“我采访完帮你问一下吧。”原莺抿起嘴笑:“如果来得及,就告诉你。”
“好。”
“不过,”原莺眨眼:“你也喜欢他吗?”
李恪周说:“倒不是。只是我爸喜欢,明年五十生日,希望收副作品给他——市面上的太少了,难买。”
原莺:“壕无人性。”
李恪周笑出声:“家里还有几只他早期练手的半成品,你要是愿意,都送你。”
原莺后挪一步:“我不配。”
李恪周闷闷地笑起来。
十几分钟后,缆车到达山顶,又换乘一趟红皮小火车。
李恪周被人拉走了。
原莺踮脚,在车厢里扫视一圈,没有找到他,就自己寻位置坐下。
一抬头。
陈秋缄坐在她对面。
揶揄笑:“找人啊?”
原莺哼:“学长,你好八卦。”
他依旧一脸坏笑:“飞机上认识的吧。能聊这么久?”
原莺做鬼脸:“说明我人好。”
陈秋缄:“说明他对你有意思。”
“学长,看起来你工作还是不够多。”原莺撇嘴,看了看四周:“他呢?”
“去打电话了。”
话音刚落。
车厢的门被推开,何宴一身黑色的毛呢大衣,走进来。
坐在了原莺的斜对面。
她立即问:“等会儿……”
“等会跟着我。”他打断。
“哦。”
原莺点点头。
火车在洗手间短暂地停留五分钟。她低头看手机,最后一次检查采访稿。略微紧张,手心腻汗。
突然屏幕上投下一片阴影。
“原莺。”
“哎?”
她仰起脑袋,李恪周的手肘撑在椅背上。低头,“待会要不要一起参观?”
虽然很想答应。
她懊恼地看一眼对面,陈秋缄朝她丢来一个“你看我就说吧”的眼神。
原莺瞪回去,又不好意思地仰头:“我要和朋友一起……”
李恪周拍脑袋:“我忘了你的正事。那下山一起吧?”
原莺高兴:“好呀!”
他挥挥手,回到了位置上。
陈秋缄立即大呼小叫:“你看!你看!”
原莺踢了他一脚。
石砌隧道,浮光掠影。在检查到第三遍采访稿的时候,火车终于到站。
人头攒动。
原莺被挤得歪歪扭扭,挎着电脑更不方便,很快就被冲散在一堆人高马大的外国人里。
肩膀被一只有力的手搭过。
一捞,她被强硬地往斜后方拽。跌跌撞撞,摔进了坚实的臂膀里。
“哎哎哎……”
“跟紧。”
头顶冷冷一声。
原莺下意识抓紧他的衬衫。微烫的体温,从面料的纹理熨到指节。
人声鼎沸,她还是听见了鼓噪的心跳声。
被几步拎出人群,原莺扶着墙壁直喘气,听导游讲完集合时间,才缓过劲。
拉拉何宴的袖子:“现在去吗?”
“等下。”他说:“先去冰洞。”
原莺愣神:“还逛吗?”
陈秋缄拍拍她:“来都来了,逛会。门票车票一千多呢。”
原莺嘟囔:“……好吧。到时候加上旅行团一共多少,我把钱还给你们。”
陈秋缄笑:“不急要你钱。”
原莺只好把采访的心思收起来,乖乖跟他们往冰洞走。
离开暖气充沛的车站大厅,甫一推门,一阵凉风刺骨。
原莺抖了一下。
陈秋缄眼尖:“冷?”
她搓搓胳膊:“还行。”
沿着甬道往里走,越来越冷。原莺膝盖被冻得通红,肩膀也微微缩起来。
进冰洞,更是冷得直吸气。
墙壁地面都是平滑的厚冰,原莺走两步,差一点滑倒。
她下意识揪住了何宴的袖子。
他反手托了一下:“扶栏杆走。”
毛呢大衣掀起一点微薄的暖意。
原莺不由往他身边挪了一步。指指左手:“我扶着呢。”
何宴低眼觑她。
小姑娘的鼻尖发红,眼睛湿漉漉的。让他想起在德国鸟房里,见到的银喉长尾山雀。小小一团,悄悄缩在他身边。
他慢下脚步,停在了企鹅冰雕群前。
“好可爱!”
原莺惊呼一声,举起手机拍照。
她的手臂抬起、摆动,在何宴的毛呢袖子上,划出涂鸦似的交错痕迹。
他的余光无言地注视。
直到小姑娘吱哇乱叫地一屁股摔到冰面上,他才回过神。
不免发笑:“怎么又摔了?”
原莺以为他在嘲笑自己,顿觉丢人。从地上爬起来,不高兴地瘪嘴:
“又没栏杆!”
何宴轻嗤一声。
原莺也哼一句,走到他前面去了。
离开冰洞,继续向前。
走到底,左边是购物楼,右边是雪山峰。原莺站在指示牌前,可怜巴巴地瞅着何宴。
“采访……”
他扬一下眉。
到底不再逗她了——抖了一路,感觉下一秒就该冻死在原地。
他指陈秋缄:“我联系,你跟他转一圈。”
原莺一蹦三尺高:“好!”
何宴的身影消失在自动门后。
陈秋缄指了下雪山:“看看?”
原莺眼巴巴地望向购物中心:“那……”
陈秋缄忍笑:“这么好奇?”
“好奇死了!”原莺围着他转圈:“我就在门口看着——那不是有个卖巧克力的吗,我去买点,我不偷看,真的。”
陈秋缄都要被她绕晕了:“行行行。”
原莺飞奔向购物中心。
暖风吹来,她感觉自己像被解冻的食品,逐渐回温,微微刺痛。
按墙上的指示牌下到二楼。
左手是巧克力商店,右手就是餐厅。
原莺简直要把眼珠子转出来了,也没瞧见里面有哪一位像Egon的人。
陈秋缄拉她:“不是要买巧克力吗?”
原莺一步三回头:“买……买。”
她心不在焉地逛了一圈巧克力工坊,拍几张照,就切到采访稿的页面看一眼。
陈秋缄伸头:“紧张?”
原莺叹气:“当然了。也不知道他听不听得懂我的英语。”
陈秋缄要憋出内伤了:“往好了想,万一他会中文呢。”
原莺不满:“学长,什么时候你还开玩笑。”
陈秋缄举双手:“我闭嘴。”
“也别闭,”她拱了一下陈秋缄:“你和我讲讲,当时你策展的时候怎么沟通的?”
他如实:“和何宴沟通的。”
“啊,”她吃惊:“怪不得,他上次给我的毕设提建议,挺专业的样子。原来策展也是他过目吗?”
陈秋缄:“嗯哼。”
原莺往篮子里放巧克力:“啊——早知道我就对他再客气点了。”
陈秋缄笑:“以后也不迟。”
“以后,”原莺怏怏地说:“其实感觉他不太喜欢我。回去,估计也没什么机会再见面了。”
陈秋缄神秘:“未必。”
原莺揪住他:“你们俩关系这么好,他是不是说了我什么?”
陈秋缄说:“回去告诉你——可以去餐厅了,走吧。”
原莺结了账,拎着纸袋子,忐忑地跟在陈秋缄身后。
期盼了很久。
喜欢了很久。
等到要相见的这一刻,心里对于他之前所有的猜想和画像,蝴蝶一样涌出。
侍应生把他们引到屏风前。
原莺回头看了看陈秋缄,他嘴角漏了点笑,推推她:
“去啊。”
她深呼吸。
往屏风后迈了一步。
何宴好整以暇地坐在桌前。
他没有再戴墨镜和口罩。
一张凌厉锋锐的眉眼,在落地窗边,雪光照映里,一览无余。
原莺看着他。
视线在半空交汇,暗流汹涌。
何宴微微扬眉,等待她接下来的反应——
原莺略过了他。
继续往前走,站在一扇漆乌木门前,小心翼翼地敲了敲:“Guten Tag, Herr Kaiser. kann ich reingehen?(下午好,Kaiser先生。我可以进来吗?)”
“……”何宴蹙起眉。
她在厕所门口干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贺总:又是不理解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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