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熙凤到贾母房中，发现众姊妹都在，邢夫人王夫人相对而坐，视线却总是避开。

邢夫人脸色并不好看。她前几日在大观园碰到一个绣春囊。这是小姐们住的园子，出了这种东西可是要命的。这下让她抓住王夫人和凤姐管家不利的把柄了，本想看她们挫败，不想却在迎春房里搜出丫头和小厮的定情信物，那个丫头叫司棋，还是王善保家的外孙女。邢夫人气得猛抽王善保家两个大巴掌。

王夫人身为贾府管事的人，昨夜里大张旗鼓的抄检也说明她的管理实在有纰漏。但贾元春怀了龙胎，她这个做母亲的腰板就十分硬了。毕竟元春的荣耀才是贾府繁荣延续的保证。所以，她并不怕谁说她管理不善，还正好找个这个机会把那些不顺心的一并收拾掉，昨夜里抄出了迎春房里的司棋偷鸡戏狗，与家里的小厮私相授受，她正好趁这个机会把大房在贾府下人安插的眼线全部拔掉。大房还想觊觎贾府的家产，真是做梦！

凤姐避开贾府两房夫人之间的争斗，三步并作两步地来到贾母身边，笑道：“老太太，你找我，我就赶紧过来了。”

贾母笑呵呵地拉着凤姐坐下，笑道：“是有一桩事情需要你跑一趟。”

原来江南甄家的老太太要过寿，而且还是八十大寿。贾母便寻思让贾琏夫妇到金陵去给甄家贺寿。

“我原想着你还在养着身子，但甄家毕竟是老亲，又是他家老祖宗过八十寿诞，我们也不好搪塞，只好把你叫来了。”

凤姐忙亲昵地攀着老太太的肩膀，笑道：“这有什么事，给老祖宗上刀山下火海我也去。横竖甄家贺寿的日子还稍微远点，我就慢慢走，当作去看看风景了。”

老太太拍拍凤姐的手，笑道：“还是我的凤丫头好。你尽管慢些走，赶得上寿诞就好。还有一件事情要嘱咐你，你到金陵去，还要去看看在金陵的几处庄子，我们很久都没回去过，那些管事的人难免贪婪成性，你要敲打敲打。”

凤姐忙应下了。

黛玉等姊妹们围坐在贾母房中左侧的一张圆桌上。贾母说贵妃娘娘赏了点心下来，叫姑娘们都来尝尝，贺娘娘喜怀龙种。

但今天姐妹们之间的氛围可并不热闹，昨日里头园子里发生了那样大事，显而易见，大家都或多或少受到了影响。

受到影响最小的是邢岫烟，宝琴，舒雯。

宝琴跟着李纨住在稻香村里，昨晚查过了也平安无事。邢岫烟只有一个小丫头，也没查出来什么。舒雯马上就要搬回自己家去。

受到影响最大的是迎春、惜春和宝钗。

迎春和惜春不必多说，各自都有贴身丫鬟被查出事端来。迎春的奶娘还被查出公然聚赌、拿主子的首饰去赌博等事，可见迎春房中下人欺负主子，肆意妄为的情况已经相当严重了。

宝钗则是因为昨夜的查抄并没有涉及蘅芜苑，这样难免瓜田李下，惹人猜疑。宝钗是不愿意惹事上身的性子，故而今天里来便和王夫人说好，要搬回家住了。

“太太别误会，只是我哥哥娶了新妇，我母亲现在又在料理着琴妹妹的婚事，况且我和琴妹妹住在园子里头，得专门开着小门由着我们回家去，难免看管不严，遗失东西，给姨妈添麻烦。故而我和琴妹妹还是搬出去好。两家住的也近，没有什么生疏不生疏的。”

王夫人听了宝钗的解释，便也同意。反正她心目中认定宝钗来当她的儿媳妇，搬出去住了也迟早要搬进来。

湘云原本住在蘅芜苑和宝钗同住的，今日里头起来，宝钗就告诉她自己要搬出去。

她今日好似胃口不佳，只吃几个果子就放下，手撑着脸颊，不复往日的爱说爱闹。

湘云旁边是黛玉，黛玉旁边是探春。

黛玉看了湘云郁郁寡欢的脸色，转头看了眼探春。探春今日鬓边簪上一只玫瑰金钗，衬托着她如玫瑰般美好的容颜。

但这朵玫瑰花今天却是带刺的。探春今天明显兴致不高，大观园管理不善，她这个才上任没几个月的“新官”脸色也不好。

但她的眼神还是深藏着愤懑和不屈。显然，她并不同意昨晚的抄检。

席面上早早就散了，甚至还没有等宝玉下学堂来，众姊妹就各自回大观园里。

黛玉让舒雯先行回潇湘馆。她要去秋爽斋找一找探春。

探春先一步回秋爽斋，只见院子里头有小丫头在扫地，见到她恭恭敬敬地叫“三姑娘”。秋爽斋的下人都知道姑娘昨夜里发了好大的脾气，还给了大太太那边得脸的王善保家一巴掌。

探春也没有进屋，就坐在廊檐下的栏杆上，看着院子里细细的梧桐。

梧桐若粗壮些，就可栖息凤凰。可是秋爽斋里细瘦的梧桐，只能住着她这个毫无能力的弱女子。

正在探春为贾府的内斗黯然神伤时，只见院门外的小道上走来一位娉婷少女。

她缓步走来，只见她穿着淡蓝底子折枝白梅刺绣浅金滚边对襟褙子，下身穿着艾绿长裙。

小道旁边树木茂密，少女的穿着又清新自然，像是草木中走出来的仙女。

探春定睛一看，原来来人是黛玉，就起身去迎接。

“林姐姐，难得你来，你去庄子玩，我多久没和你好好说话。”

二人携手走到屋子里去。秋爽斋的屋子阔朗，三间不曾隔断。黛玉看屋里陈设都没变化，唯独角落里多设了一副琴案，上头摆着质朴的古琴。

黛玉笑道：“是一把好琴，三妹妹果然高雅，操弄起高山流水之音。”

“这是宫中的娘娘赐下的，”探春笑道：“林姐姐莫笑我。我记得林姐姐的屋子里头也挂着一副琴呢，何不现在弹一段给我听听？”

黛玉也不推辞，坐下来弹了一段曲子。古琴乃文人喜爱之物，黛玉的父亲也颇为喜欢，幼时曾教过黛玉弹琴，故而黛玉的琴技也是能登大雅之堂。

一曲未了，只见屋外的梧桐被风吹得细细地响。

探春拍手笑道：“林姐姐的琴艺我是佩服的，竟一把扫去我心中的烦恼心思。”

黛玉调皮地笑道：“古有钟子期伯牙的知音之交，今日有你与我的心思之通。”

探春便知黛玉是知道自己为昨日抄检大观园之事而烦闷困苦而特来安慰，心里如同有暖流经过，特别慰帖。

二人就对坐品茗。

探春亲自为黛玉斟茶：“我对你就不遮着掩着了。我昨日里头打了王善保家，我也不怕太太怪罪。府里头的内斗竟然要拿我们这些姑娘家的名声来牺牲。原本不用这么大张旗鼓地查抄，在园子里头叫管家妈妈细心走动查看便好，现在两位太太为了各自的脸面，竟作出这样的事来。”

“迎春姐姐那边，就已经查出来贴身的丫鬟有不轨之心，现在出嫁在即，把贴身丫鬟撵出去，这怎么让人不说闲话呢。惜春妹妹那边也走脱不了，今日里头珍大嫂子才来了，但恐怕四妹妹要将那丫头出去，她性子孤介，平日里和东府里来往也少，怕是和大嫂子不和睦了。”

黛玉心里暗暗称赞，果然没看错，三妹妹看得清楚。

探春顿了一下，继续说道：“我索性把话说开些，我们作为姑娘家的，生在这样的家庭里，若不是出家做尼姑，总是要嫁人的。现在二姐姐，云丫头都已经定下婚约，是不怕的。你呢，有老太太，也是不担心的。若是外头议论这里面的风气不好，像东府里的传闻愈演愈烈，四妹妹以后难保婚事之事顺利，至于我，也是难说。我为自己忧心，也为这府里忧心。这里的人都像乌骨鸡一样，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吃了你，早晚有一天这个家是要散的。”

黛玉点点头：“我与你的心是一样的。”

探春说得累了，斜倚着看屋外风景。

风愈来愈大，好似要下雨了。梧桐树在风中摇晃，像是已经不堪大风的磋磨，摇摇欲坠。

少女们的心思也像风中的梧桐一样，痛苦而又脆弱。

黛玉突然很想告诉探春，我和宝玉，也不一定可以顺利。也是这么多年来，经历了贾府许多的事情，她开始怀疑，待在这个府里真的是好事吗？与宝玉成婚真的可以安稳吗？

从秋爽斋里出来，天上已经有好几片乌云了，探春原想让黛玉留在，但黛玉记挂着舒雯今日要走，便想回潇湘馆送舒雯。

黛玉一路匆匆走，还抄了一条近路，不成想还是下雨珠了，还越下越大。

黛玉不想淋雨生病，正好走到怡红院时，黛玉便想进去里面躲躲，不成想却撞见到几个婆子拉扯着一个病怏怏的丫鬟出去。

黛玉看丫鬟的样子，便知道她是宝玉房里的晴雯。那几个婆子的手脚并不轻，一个劲地推着晴雯走，嘴上说道：“快走，太太说了，立刻把你撵出去，快走。”

晴雯才穿着贴身的衣服就被拖出来，在风中冷得颤抖，眼睛半眯着没有精气神。

婆子们看到黛玉，说道：“林姑娘，太太在里头训人呢，你还是避一避吧。”

晴雯听到“林姑娘”，眼睛稍稍睁开，但连话都没说一句，就被婆子们拖走了。

黛玉原本吃惊，听了这话心思一怔，便转身想走。

却听里屋有脚步声传来，王夫人走在前面，宝玉垂首跟在身边，后头簇拥着袭人一众丫头。

“我单有一个儿子，你们谁再敢勾引宝玉坏事，我一个都不会放过！别以为我什么不知道，就来瞒着我，我一个不落都揪出来撵出去！”

王夫人的声音和往常和蔼的大不同，尖利地像寒夜里的冷风一样。

一群人出来便看到黛玉，黛玉不好一走了之，不得不迎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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