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几日就是中秋，月亮如玉盘一样，散发着柔和的光辉，抬头望去只觉得静谧美好。

但贾府的中秋宴却是寂寥无趣的。虽然贾政赶在中秋之前回到家里，贾赦也过来陪贾母过中秋家宴。但凤姐已经启程去江南甄家为甄家老太太贺寿，贾琏原来要和凤姐一起去的，但父亲贾赦要求他去平安州一趟，贾赦不敢不从，只能撇下凤姐。

贾母对此颇有意见，王熙凤觉得自己比男人还强些，反倒劝说贾母不必生气。夫妻俩才分道扬镳，各自去办事。

惜春前几日从东府回来后，就说饮食懒进，神思疲倦，众人都以为她刚遭父丧，心情伤痛才这样的，就命她好好歇息，不必出门。

故而今晚上的宴席只有黛玉、湘云、迎春及探春四位姑娘。

贾母坐着，只觉得无趣不热闹，又听着笙箫声凄凄戚戚，心里越发伤感，但也强撑着和贾赦贾政说笑聊天。

直到夜深起风了，才被众人劝回房里去。

黛玉坐在席面上。大家都心情低落，黛玉也被勾起思乡之情，抬头望着那捧圆月，想起幼时和父亲母亲一起赏月的好光景，不知道何时才能再回故乡，回到自己家里去，往父母坟头上柱香。

湘云见黛玉伤感，几欲落泪，于是就叫上黛玉一起离席，走到湖边劝慰她。

二人边走边笑，你一句我一句地联诗，说得气氛热烈。

湘云趁着月色，在湖边的亭子坐下，感慨道：“林姐姐，你才思敏捷，我实在是很佩服。”

黛玉也坐下来笑道：“你也不遑多让，又在感慨些什么呢？”

“我们这个诗社，起得很好，大家作诗玩笑，比平日里头只蒙头吃东西有趣的多了，”湘云微笑，抬头看着天上的月亮，像是在回忆之前姐妹聚在一起吟诗玩乐的美好日子。

“只是哪有不散的筵席，年末我家里头回京述职，我必是要回去准备出嫁的，迎春姐姐也要出阁了。再过个两三年，姐妹们都不知道在何处了，就算聚在一起，相必也是说一些家中琐事，没有闲情逸致去作诗弄词了。”

湘云说得伤感，黛玉也抬头看着天上那轮无悲无喜的圆月，叹道：“做姑娘的时候自然是最好的，更何况我们还是女儿家，百年苦乐随他人，往后有什么事情实在难说。”

湘云忙笑着拍拍黛玉的肩膀：“我本来是想来安慰你的，怎么反倒惹你伤心起来了，该打，该打！”

黛玉和湘云头挨着头，不说话。

湘云又说道：“我之前还以为你不是个好人呢。你那个时候刚来，老太太就万分宠你，宝玉也是，有什么好东西都是给你留着。我那个时候还生气呢，我只不过回家了几日，就来这么个神仙姐姐，把我给挤下去了。”

“后来才知道你也是个好的，虽然嘴上厉害些，但也是个可亲近的。我之前不管不顾对你说些什么了，那都是我的不是，给你赔个不是。”

黛玉打趣道：“你是过了年要做新娘子，这会子要来将当姑娘时的恩恩怨怨一笔勾销了，好做个贤惠端庄的新媳妇啦？”

湘云皱皱鼻子：“我是真心实意的，林姐姐你别打岔。”

“你我都是父母早亡，但我素日都不去想这些，人生来就有很多事情不是自己可以决定的，活着不就是要图开心快乐嘛，要是老是拿这些事情来折磨自个儿，岂不是对不起来这人世一趟。”

“所以啊，”湘云转头对黛玉说道：“我希望你洒脱自在地过一生，不要常常自伤于很多无法改变的事情。我听紫鹃说你今年来哭得少，药也少吃了，可要继续养好身子。待到我们都白发苍苍时再相见，回忆做姑娘时的乐事，岂不更有趣？”

黛玉听着湘云的肺腑之言，心里像是温水流淌过一样，觉得十分温暖，忍不住道：“我都记住了，我也盼着和你暮年相见，可不是要赶紧把身子养得康健，哪里还有时候去哭呢？”

后头传来声音：“二位可是在这里参禅呢？”

黛玉和湘云忙回头去看，只见妙玉提着灯笼笑脸盈盈地走过来。

黛玉才想起这湖边离栊翠庵很近，想来妙玉也是中秋之时出来赏月，正好撞见两个人在湖边说话。

妙玉说道：“老太太那边应该散了，这里风大，二位不如到栊翠庵坐坐？”

妙玉从来都是目下无尘，不喜与人来往的。今日相邀倒是让黛湘二人有些受宠若惊。

于是欣然答应，随着妙玉到栊翠庵来。

此时夜深，庵里头的人都睡过去了，妙玉原想去叫，黛玉却拦住了：“我们突然造访，本是唐突，就安安静静喝杯清水就好。”

妙玉思索一下也答应了，此时庵堂里清净庄严，若是叫小丫头起来，就难免有些声响，倒破坏了氛围。

妙玉就用平日烹煮茶水的炉子将水煮开，给黛湘二人倒上杯热水。

黛玉和湘云端坐在蒲团上，接过热水后细细啜着，身上少了几分寒意。

妙玉笑道：“云姑娘方才说道，不幸之事乃天定，个人不该纠缠于这些事，在我看来，倒是和佛门之理十分相像。”

黛玉笑道：“云丫头倒是有参佛的灵根呢。”

湘云被人夸了，高兴地说道：“我平日里头是这么想的，若是和佛理相通，那倒是我的造化了。”

妙玉笑道：“佛书里又说道人今生会受苦受难，都是因为前世造孽损人的事情做多了，伤了阴德，故而今世要多行善举，方可赎罪。不知二位有何解？”

湘云听后踌躇一会，才说道：“前世已经是过往云烟，我们都是重新投胎来，也不管前世因果造化，只管过好今生就好。”

黛玉接着道：“如此说来，今生多加积德行善便是，以免遭到报应了。”

话音刚落，妙玉还未答话，就听见外头有人找来。

原来是湘云的丫鬟翠缕和李纨的大丫鬟素云来找湘云。素云道：“大奶奶睡下了，叫我来找云姑娘，再不回去就要天亮了。”

湘云自宝钗出去后就住在稻香村里，受李纨管束，听到这话忙起身告辞。屋子里头只剩下黛玉和妙玉。

屋子里头有沁人的禅香，妙玉沉默了一会说道：“我过完这个冬天就回去之前的来处了。”

黛玉惊讶地抬头看她：“哦？怎么就决定要走了？”

她记得妙玉曾经说过师父圆寂的时候要她留在这里，有她的缘数在，妙玉谨遵师命，未曾扶棺归乡。

妙玉笑道：“我虽遁入空门，但从来不信什么造化因果。我只知道，国公府越发地不像样了，若是哪一天抄家败亡了，我一个尼姑也不知道何处藏身呢？”

黛玉听到抄家败亡，坐直了身子，半信半疑地说道：“虽说这府里一天天败落，但也不至于抄家吧。何必有这样的担忧？”

妙玉理了理衣袖，低声说道：“你知道我为什么会当尼姑？我也是出身仕宦之家的，但是一遭遇上事情，家产查抄，父母入狱，家里人砍头的砍头，发卖的发卖。我的师父是个仁善的，又和我父亲交好，才救下我，让我可以安安稳稳地坐在这里。”

她回忆起往事，素日冷漠的眼神才有了几分情绪浮动。

黛玉听到妙玉的家事，十分惊讶，睁大了眼睛。

“你我都是女儿家，是不知道外头的男人到底在做什么勾当，也实在是管不了的，何不为自己早做打算，才能避免灾祸。”

妙玉素来无情无欲的双眼紧盯着黛玉，黛玉知道她在提醒自己，认真地点点头：“我记下了。”

妙玉苦笑道：“我跟着我师父来这里，是在郊外的寺庙里，后来有人给我下帖子，我才来了这里。如今回去，也不知道是什么光景......”

“罢了，罢了，不提这些事情了。我素日见着你不是个俗人，才和你多说说话。”妙玉起身笑道，“你快回去吧，天马上就要亮了。”

妙玉站立在栊翠庵的门前，黛玉一步一步小心地下台阶。

栊翠庵地势高，黛玉抬头就能看到金黄色的圆月挂在天边，洒下来的月光挂在身上，像是月亮在庇佑这个钟灵毓秀的女孩子一样。

黛玉又回头看着妙玉，秋风渐起，已经察觉到凉意，吹拂起妙玉白色的僧服。黛玉心里有些难过，她也是身世凄惨的女孩子。

妙玉提着灯笼，对着黛玉摇摇手，示意黛玉快点回去。

黛玉心中默默地想着，以后，若是我有了着落，必定会来找你。

第二日，黛玉就叫来自己的乳母王嬷嬷，屏退左右的丫鬟仆妇，让她坐到自己跟前来。

王嬷嬷看黛玉严肃的神情，不明就里，问道：“姑娘，是有什么事情要和老奴说吗？姑娘只管说就好。”

黛玉说道：“嬷嬷，我想问，父亲留下来的家产现在在哪里？”

王嬷嬷十分惊讶，黛玉素来都是不管这些黄白俗物，怎么今天突然问起来？

黛玉继续说道：“当时是琏二哥哥和林家的族亲商量的，我那时还小，诸事不大懂，父亲去了又十分伤心，没有很留心，今天就来问问嬷嬷。”

王嬷嬷看着黛玉真挚探求的眼神，忙仔细想了想，说道：“当初料理完林老爷的丧事，也预备下每年的祭祀银子，林家的族亲才和琏二爷谈起林家的家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