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芙蓉鱼片

周沉僵坐于府廨之中,他并未吩咐人掌灯,沉沉夜色便这般倾盖而下。

思绪纷乱至极,他只能一遍遍地磋磨着袖角的衣料,仿佛只有这样才能缓解一二。

直到府廨外头传来窸窸窣窣的踩雪声,他才堪堪回过神。

原来是李策和杨五前来送饭。

他们一人提着灯,一人提着份红漆木食盒。

挨近门口时,李策接过了食盒,吩咐杨五在外头等着。随后,李策连敲门通传都懒得做,驾轻就熟地推门进去,取出提灯里的蜡烛,挨个点燃了府廨里的烛火。

四周总算不再是黑漆漆的,李策打开食盒。

他道:“这是我们另外给你备下的,清粥小菜,总能吃下了吧?”

虽是责备的语气,却处处透漏出担忧。

周沉别过目光,“我不饿。”

李策怒道:“你倒是先看看!小风特意给你熬百合粥,清心安神最有效了。还有这小菜,葱泥白玉菇,花了我们老大功夫。你一句不饿,就想把我们打发了?”

百合温润雪白,与清粥共熬许久,早已变得软糯清甘,入口即化。

葱泥白玉菇也并未掺杂复杂的调味,只是取白玉菇水煮后伴入细腻的葱泥与盐,这道菜青白分明,最适合胃口不佳时食用。

两道餐看似简单,却蕴含着诸多门道,可见烹制之人的匠心。

周沉微微一怔,看着李策怒发冲冠的脸,乖乖拿起了小勺。

李策随手拉了个座垫,叉腰倚着。势要看管犯人似得,监看着周沉用完了饭。

末了,才终于软言道:“赵司法也不是故意提那件案子的,你莫要与他置气。”

周沉无言。

整个京兆府也静静无言,雪夜寒凉,连扑火的飞蛾都不愿来此。

他只道:“多谢李叔惦念,还麻烦李叔代我向小风姑娘道谢。”

门外杨五已等候多时,李策不好再拖沓时间。

他捶着后腰,摇头叹气,“以后就让杨五给你送餐食吧,我这把老骨头可是遭不住你的折腾。”

说完,也不顾周沉颇为难堪的脸色,也便提着食盒走了。

外头积雪未化,又不知何时另起了风雪。皎皎明月云遮雾绕,只余天边一片晦暗。

李策慢慢悠悠地跟在杨五身后,兀自想起二十年前。

那时他还是江阳县县衙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小帮厨,日子过得极为拮据。发妻临盆时又不幸遭遇难产,他遍求亲友,死活凑不齐钱银救命。

幸而碰上苏家医馆的老爷不吝施救,佑得母子平安。

苏家老爷与夫人不仅分文未取,还在月子中送来许多珍贵药膳,妻儿在苏家的照料下也日日好转起来。

只可惜,他还未还清救命的大恩,苏家便已遭此灭顶之灾。

此后不久,他的发妻也因为生产时落下的病根撒手人寰。

江阳县疯言疯语盛行,李策心灰意冷,这才与儿子从江阳搬到了雍州城中。

转眼间,苏家大火,竟已是十一年前的旧案了。

府廨,周沉的案台上仍旧摞着如山的卷宗。

追查私盐案一事并不顺利,东市的客栈多如牛毛,又经历六年变迁,无论是找寻店家还是来往过客,所获情报大多无用。其难度,无异于大海捞针。

他只能将希望寄托在更为渺茫的卷宗上。

高朗在京兆府府尹之位上坐了近二十年,卷宗之浩繁难以计数。更何况高朗性子谨慎,但凡从他手中经过的卷宗,必然会抹去于他自己不利的所有真相。

想从卷宗中找出他的狐狸尾巴,更是难上加难。

好在这几日除了连日的大雪外,并无其他大案发生,周沉安心查看着卷宗,日日都废寝忘食。

追查私盐案的事情须得隐秘,只有赵士谦和张仵作二人能从旁协作,进度十分缓慢。

可往来近二十年的人命官司他都已经一一确认,根本无法从卷宗之内找到任何破绽。

日子过得飞快,扳倒高朗的希望也在飞逝的光阴中一丝丝微茫下去。

这日晌午,杨五将吟风做好的餐食送来周沉府廨时,他正眉头紧蹙着推敲案情。

杨五一向秉承能不说话就不说话的原则,却也没了等候周沉用膳的耐心,他犹豫着低声劝道:“周少尹,您还是用完膳再看卷宗,凉了就不好吃了……”

周沉当做耳旁风,仍垂首看着案前的浩繁卷宗。

虽说近日周沉都不怎么现身公厨,但他的餐食,却一点没让吟风省心。

吟风搜肠刮肚,每日变着法地做好吃的,生怕周沉一个不高兴,又像那天面对的水煮鱼片,连尝都不尝一口就扭头离开。

今日,食盒中盛着她耗费半日光阴制作而成的芙蓉鱼片。

这道菜与水煮鱼片虽只差了两个字,但做法却是大相径庭。

先说芙蓉二字,乃是要求成菜需如芙蓉盛放,讲求鱼片通体雪白,酱油一类的调味均不可添加,对火候的掌控更是极为严苛。

再说鱼片二字,却并非是将鱼肉切片那般简单。

这道菜仔细说来,只有调味还算简单,其余都复杂过头。

做鱼片的青鱼需要先行剔骨祛刺,再将雪白的鱼肉和葱姜一同放入钵中,千锤百炼直至成为细腻的鱼茸。

原本到这一步,已经足够吃上一顿美味的鱼丸汤饼了,可要做芙蓉鱼片,还差的远。

鱼茸做好后,便要搅打蛋清。光是这一步,就将吟风和杨五累得满头大汗,好不容易把鱼茸和发泡的蛋清混匀,制作鱼片的原形,才只是刚刚准备齐全而已。

最后的一步,则是借助铁勺的弧度将鱼茸放入热油中定型。

这一步说起来没什么难度,但却是最为重要的一步。一如菜名,芙蓉鱼片,过油的鱼片必须文火慢炸,一旦定型即刻捞出,否则雪白的鱼茸,便会炸得同薯片一个颜色了。

忙碌半日,最终才能成就小小一碟而已。

光有鱼片到底口味单一,吟风还往里添了冬笋片和几朵黑木耳点缀。

杨五无奈等着,站得腿脚都酸痛了,周沉才终于气定神闲地翻完卷宗的最后两页,才迟迟拿起筷箸。

初尝一口,他才觉出这道菜的神奇之处,说是鱼片,却于他以往吃过的鱼肉都相差甚远,比他吃的都要脆嫩顺滑,连一根刺都没有。尽管肉质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但独属于鱼肉的鲜香却不少半分。

甚至他已然耽误了热气腾腾的最佳食用时间,但温凉的鱼片也不曾生出不该有的腥味。

周沉慢条斯理地咽下,有些不解:“这鱼片,为何不似我之前吃过的?”

杨五回忆着吟风的做法,从头至尾说了一遍。

听完,周沉的目光若有似无地落在鱼片上,心中万千思绪陡然间开阔起来。

近来查阅卷宗,他一直都将视线放在高朗曾经审理过的人命官司中。

这类案件通常极为瞩目,尤其涉及到勋贵人家时,卷宗的书写方式都明显更加谨慎小心。

周沉一直以来都想从中找寻出破绽,但他却一直忽视了某些细节。

就像这一小碟芙蓉鱼片,明明也是以鱼肉为原料,却不同于他以往吃过的任何口味。

细听做法,无论是鱼茸还是蛋清,却又好像普普通通,并无特殊。众多不以为意的普通做法组合起来,竟然会成就这般美味。

周沉只觉眼前将熄的萤火重新亮了起来,一丝灵光乍现。

这些被高朗精心粉饰过的卷宗,事无巨细,任何可能暴露真相的细节都被他堵得死死的。

重重掩盖之下,反而是一些不足挂齿的小案子,高朗不会刻意掩盖什么,后人也才能从卷宗中找出案件本来的模样。

他生怕这灵光转瞬即逝,当即从层层叠叠的卷宗中抽出了几份。他对比时间,集中找到了六年前私盐案案发前后的几十桩小案。

多是一些口角之争或侵占财物的案件,案情都不甚严重,卷宗上记载的笔迹也潦草了许多,有些案子高朗也并未出面,卷宗上只留下了一方红印。

几十桩案件匆匆翻阅完毕,周沉终于找出了端倪。

卷宗记载,六年前,雍州驿馆内曾发生过一桩偷盗财物未遂的案件。

涉事的是一名在驿馆内打杂喂马的驿夫,他见着马厩里掉落的玉佩,一时生出邪念,便偷偷藏匿起来,妄想据为己有。好在玉佩的主人机敏,及时发现,才不至于让那名驿夫得逞。

找回玉佩后,此人并未善罢甘休,而是将驿夫扭送至京兆府,请求衙差从严处置。

这名驿夫并无前科,虽偷拿了玉佩,但失物也已被追回,最后京兆府只当堂判了驿夫五仗板子。

驿馆主事听闻此事后,将这名驿夫赶出了驿馆。那玉佩主人到此才算消解了怒气,不再深究。

这件案子本身并无特殊之处,但巧就巧在,玉佩案发生的当天,正是盐运使抵达雍州的那日。此后的第二日,便是盐运使遭遇黑手,驿馆上下十多人死于非命,成为一伙残暴“流寇”的刀下冤魂。

也就是说,这名因偷窃未遂丢了饭碗的驿夫,是整个驿馆里唯一幸存的人。

周沉只觉浑身血液都沸腾起来,他急急往卷宗画押处寻去,终于找到了这名驿夫的姓名。

夏全。

竟然是他,夏茉娘的父亲。

先前追查夏茉娘一案,他已经查出夏全此人在冬月初随着一支商队往西而去。之后,这件事一直交给捕快孙亮去盯着,他还尚未来得及过问。

周沉兴奋地捏着这柄卷宗,手指尖都用力到发白。

他哗地起身,顾不上没吃完的芙蓉鱼片,便随口吩咐杨五回公厨去代他给吟风道谢。

紧接着,便匆匆找到了还在公堂前厅整理衣衫的孙亮。

此时已过下值的时间,孙亮正打算去陈娘子那里吃云吞,周沉突然叫住他,着实是吓了一跳。

周沉急问:“我让你去盯着夏茉娘父亲的行踪,近日可有关口来报?”

孙亮猛地被他考校,结巴道:“我……我查到夏全跟随的那支商队,他们一路从雍州城往北,越过了山引关,似乎打算走陇右道至灵州,再前往回鹘。如今连日大雪,关口已经好几天送不来奏报了。”

“冬节后便是连日大雪,算脚程,应该快要行至凤县了。”

孙亮心领神会,“少尹若是急着查他,我走官道,骑快马,不等他们上陇右我便能追上。”

周沉心中惴惴难安,当即决定:“我自己去,京兆府暂且交给赵司法去管。”

他三言两语交代完,转头便要往马厩方向走去。只是还没走两步,便碰见了曹功温若云。

去路被拦下,温若云担忧问:“少尹,你这是要去哪里?”

“凤县。”

“不可!”温若云愁道,“你竟忘了吗?明日便是你我二人去吏部代领解状的日子。”

温若云口中的解状并非是普通的诉讼状子,而是特指春闱时进京赶考的考生需要携带的身份文书。解状由吏部特殊制成,再由京兆府和各地府衙负责亲自送去考生手中。

这解状于考生而言尤为重要,若是出了任何差错,便会白白错过三年一次的春闱,于京兆府而言也是一桩不容懈怠的大事。

孙亮只当周沉追查夏全还是为了夏茉娘一案,不甚明白他为何这般紧张,但也挺身拍拍胸脯,“周少尹,追查夏全的事交给我就足够了!您要是走了,京兆府怕是要乱套……”

周沉只为难了片刻,便冷静下来。

他竟险些忘记自己的处境,敌在暗我在明,若是他自己大张旗鼓地去追,难保不会适得其反,打草惊蛇。

眼下让孙亮以调查夏茉娘一案为由头,才是明智的做法。

见周沉同意他前往,孙亮挠挠头,问道,“我能不能去西市吃碗云吞再走?”

嘴里说着云吞,眼中柔情却分明是在说那位陈娘子。

周沉点头,“明日出发。近来风雪肆虐,官道也并非一路顺畅,我会再多拨两名衙役跟随你一同前去,好有个照应。”

翌日,周沉站在已经没过脚腕的雪中送走了孙亮和两名衙役,他自己又在温若云的催促下,打马往吏部府廨而去。

雍州城北,巍峨的鹤归山脉高耸入云,只留出几丛波澜山巅,上头早已盖满了雪。

作者有话要说:逮着一条鱼往死里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