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兵变
元光二年的正月里,京城连着下了三天的大雪,硬生生把宫中年岁最长的树给压弯了枝儿。
今儿个是正月二十,皇后娘娘的生辰。
徐绾嫣撑着下巴坐在席上,颇觉得无趣,周遭席位上满是美味佳肴、八珍玉食,只自己这处,主菜是一碗面汤,无端地显出些寒酸气来。
身旁有人为她布菜,小声替她抱怨道:“娘娘您这菜忒素了些。”
徐绾嫣却不甚在意,只顺着她的目光往首席那儿望去,只见当朝的皇后娘娘正拎着鸽子腿,跃跃欲试地夹到皇上碗中。
“近来胃不大舒服,是太医吩咐的少吃荤腥。”她话一顿,“再说了,我一个被废的皇后,合该是这个待遇。”
她这头借着吵闹的丝竹声和小宫女说闲话,眼睛却一眨不眨地盯着上位坐着的皇上和皇后。
皇上初登基,楚国地不大、人也不多,然而周遭却毗邻数个大国,又恰逢老皇帝意外驾崩,楚怀信匆忙接过重担,一时之间捉襟见肘。
漠北国地处草原,天生天养,又恰巧赶上近些年雨水多粮食足,还真就叫这个游牧国家给发展起来了。
草原上长起来的人野心都足,窥见一点好处便撕咬起来,连连吞并了周遭几个时运不济的小国,最终把目光落到了身处中原地带的楚国。
借着新皇登基贺喜的由头,漠北国将朗月公主送了来,又留下了一队精兵,美其名曰公主的娘家人。
可汗面上虽是笑着,话却毫不留情,几乎是逼着楚怀信废了成婚三年的妻子,转封朗月公主为皇后。
可怜这曾经的太子妃,连封后大典都还没来得及办,就被人赶了下去。
好巧不巧,这可怜之人正是徐绾嫣。
她同楚怀信是少年夫妻,成婚三年从未有过争吵,又是青梅竹马,说是被他宠着长大的也不为过。
殿内此时忽传琵琶声,有一蒙面少女怀抱琵琶款款而来,端的是个婀娜多姿、聘聘婷婷。
舞姬皆散去,只留这琵琶女一人一琵琶坐在大殿正中间儿,轻挑慢捻抹复挑。
徐绾嫣来了兴致,仔细地打量着她,见她露出的一双吊梢眼同皇后娘娘很是相似,心下便有几分了然。
果不其然,朗月公主端起酒杯,笑着同皇上道:“这是臣妾的妹妹,仰慕皇上已久,一直想让皇上指点一二呢。”
楚怀信闻听此言面色未改,垂眸不知思考些什么,又好像只是专心地盯着面前的那道烤鸭。
朗月公主见状只好讪笑,将杯中佳酿一饮而尽,听着众人对这琵琶曲的夸赞,才勉强压下了心中的情绪,专心赏起曲儿来。
一曲终罢,朗月公主的妹妹风情万种地行了个礼,自报家门。
楚怀信如梦初醒一般,嘴角略略勾起,话语间满是温柔:“既然是皇后的妹妹,快快请起。来人啊,赐座。”
话音刚落,却被朗月公主给拦下了,她起身整理着裙摆,言笑晏晏:“臣妾还有一礼想献给皇上,需得劳烦妹妹为我奏乐。”
楚怀信偏头看她,眉头微蹙,满脸的关心,可眼眸却还是那般有如万千冰霜藏于其中,“今日本是你的生辰,真是辛苦你了。”
朗月公主掩唇微笑,一双吊梢眼顾盼生辉,微微弯了弯身子,扶着小宫女去偏殿更衣。
待她走后,又上了一波乐姬吹拉弹唱,徐绾嫣依旧还是那般漫不经心,手撑着下巴满心的无趣。
心中默默猜测着朗月公主会准备个什么节目助兴,堂堂皇后娘娘亲自礼乐众人,可是千载难逢的事啊,不知道皇上的面子如何,是不是会重上几分。
这般想着,她就把目光转到了楚怀信那头。
楚怀信机敏得很,几乎是她看过来的一瞬间就意识到了,转过头与她对视,卸去伪装,露出张僵硬麻木的脸。
徐绾嫣不由得失笑,又紧紧抿着唇,生怕笑出声来。
楚怀信见她笑得眉眼弯弯,一时之间也不知是嫉妒还是气愤,眯起眼睛警告她。
徐绾嫣浑然不怕,喝了两口独家面汤,俏皮地朝他眨了两下眼。
然而还未等皇上大人回击过来,朗月公主就换好衣服缓缓走进殿中。
朗月公主身着劲装,头发也利落地挽成个发髻,上头只插了一个木头簪子,刻成了鹰的模样,手中拎着一把软剑,傲然立于堂下,独属于草原儿女的豪爽与野心毫无保留地倾泻而出。
徐绾嫣认真起来,眉头紧锁,怎么是剑舞?
她又担忧地看向楚怀信,见他只愉悦地端起酒杯,同朗月公主装起含情脉脉来,活像是个没事人儿,这才放下心。
银瓶乍破水浆迸,铁骑突出刀枪鸣。
琵琶声起始便是如此凶猛,让众人都看得瞠目结舌,朗月公主腰肢一软,猛地一个下腰又弹起来,腰肢柔软又不失劲力,神态间满是坚定,一双眸子中满含着坚毅,手中软剑挽出个漂亮的剑花,随着琵琶曲的轻重缓急变化着,银光泛着凛冽的草原寒风,造出肆意张扬的美人骨来。
曲越弹越急,剑愈来愈近。
眼瞧着剑的尖端已然近了宴席,楚怀信眉心一跳。
剑锋偏转,朗月公主面上恣傲的笑容一僵。
脚腕不小心扭了一下,她的身子再也不受控制。
不知谁喊了一声:“护驾!快护驾!”
宴厅瞬间涌入了无数护卫,大臣们吓得四处逃窜,有些躲到了桌下,有些想要趁乱跑出去却被护卫拦了回来,女眷们抱在一起尖叫。
朗月公主的妹妹被护卫控制住,琵琶摔在了地上,“铮”的一声。
有人护着徐绾嫣起身远离,她的视线被人挡住,看不见楚怀信那边是何情形,朗月公主被护卫斩杀于席下,睁着眼落于地上。
周遭满是吵闹,徐绾嫣耳畔不住耳鸣,仿佛什么都听不见了。
朗月公主侧首躺在地上,仿佛一只被射杀的燕子,眼睛死死睁着,朝向徐绾嫣的方向,胸膛剧烈起伏,袖口“砰”地一声炸出水袖来。
这是京中乐坊常见的服饰,水袖藏在腰间,只需一拉腰间细绳,袖子上便会炸出花一般的水袖,美艳万分。
她渐渐没了呼吸,脖颈处的鲜血染红了水袖,无声无息地枯萎在楚国的土地上。
徐绾嫣只觉眼前一黑,一时之间竟是昏了过去。
失去意识之前,有人又呼喊着:“快来人啊!皇后娘娘晕倒了!”
皇后娘娘……
是谁?
————
“嫣儿还没醒吗?”
冠荆阁外,楚怀信坐在殿外,眼睛却一刻也没离开殿内诊治着的太医。
宫宴兵变,当朝皇后伙同漠北奸细刺杀皇上,却被护卫反杀与于堂下,转眼他又发现嫣儿晕倒了。
那边的烂摊子还没来得及处理,他就先来了这边,谁想到那庸医还不让自己进去,说是不利于通风。
自己又不是开天辟地的盘古,能占多大的地?!
然而嫣儿此时情况不好,也由不得自己胡闹。
“还没有,皇上。”身旁一道冷静的声音响起。
正是他贴身的侍从,祝参。
楚怀信抬头看他,欲言又止,再看一眼,欲言再又止。
虽说他这话冷冰冰的,叫人听了不舒心,但到底还是让自己冷静了些许。
楚怀信喘匀了心中这口气,恨不得把手指的骨节都捏碎,才听到殿内传来动静。
他也顾不上自己占不占地方了,直接冲了进去,几乎跪在了榻前,把太医挤了个屁股蹲。
“……”太医年逾五十,被这么挤了一下,好半天没反应过来,还是徐绾嫣的宫女十五将他扶起来的。
太医抖了抖袖子,“宸昭仪只是惊厥过度,并无大碍,约莫晚些就能醒过来了。”
楚怀信面色一凛,眉宇间生出些戾气来,“皇后自小身子就弱,这次只是寻常惊厥吗?”
太医一愣,瞧见皇上这副紧张的样子,心中一沉,额角马上浸出汗来,“皇后娘娘……皇后娘娘确实没有大碍。”
殿中一片沉默,只有楚怀信握着徐绾嫣的衣袖摩擦声。
“那就好。”楚怀信收起浑身的冷气,握着徐绾嫣的手,轻轻把她额前碍事的碎发拨弄到一旁,跪在榻边守着,丝毫没有要走的意思。
太医见状躬身告退,被宫女引着去往偏殿以备不时。
祝参冷着脸从十五那儿要了个垫子,递给楚怀信。
楚怀信接过垫子放在身下,跪坐在榻前,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徐绾嫣。
此时已是戌时末,外头的雪又下了起来,扑簌簌地落在房梁上,卡在窗户的雕花缝隙中,压弯了院中一簇簇的红梅。
殿内为着通风,开了处小窗,又在窗下摆了好大的一个火炉,雪花被风裹挟着落入炉中,噼里啪啦地响。
十五和祝参站在一旁,烛火晃动,映着楚怀信满是疲惫的面庞,眼下青黑显出来,看起来比躺在榻上那人还要没精神。
祝参道:“内忧外患,皇上已经三四天没睡好觉了。”
十五叹了口气,上前:“皇上,娘娘的榻上还能坐一人,不如……”
榻边位置极小,连自己守夜都坐不下,更何况皇上这么大一个人呢,从前娘娘赖床不起的时候,皇上都是坐在榻边哄娘娘的……
楚怀信微微摇头,嗓音沙哑,“不用了,我坐在那儿,会挡了她的风。”
十五见劝说不动,只好站了回去,和祝参装一对木头桩子。
榻上人却在这时睁了眼,轻咳了两声。
楚怀信大喜,忙问道:“你醒了嫣儿,感觉怎么样?哪里不舒服?”
徐绾嫣眨了眨眼,眉头却皱起来,杏眼中瞬间续起了泪水。
“你是谁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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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人皆知,霍小将军,性情暴戾,荒淫无度。自小没有母亲庇佑,上有天子纵容,在大梁名头可止小儿夜哭,令万物静默。
班师回朝那天,一位身着素衣的女子站在梅花雨中为他接风洗尘。
那张脸,同他早亡的生母有两三分相像。
霍元卿眼眉一敛,脖颈处带着还未清洗的血痂,伸手捏住了那人的下巴。
小娘生得好看,眼眉流转间俱是江南的好风情,一身媚骨自淡薄的气质中悄悄显身。
她强装镇定,抬眼撞进了霍元卿充满暴虐和情.欲的眸中。
老将军身死之时,前院打着灵幡,那人端着茶敲开他的门,衣袖翻转,留下淡淡梅香。
她眼角坠着风情,脖颈处脆弱的血管跳动着,直勾人眼。
霍元卿抬笔描红,画枝叶画芙蓉,画江南春水,画京北落雪。
一笔又一笔,香茗微凉。
直到江兰若逃走之后,霍元卿才知她为何入将军府,为何引诱自己。
她本是江南最美的那朵芙蓉花,贼匪当道,父兄皆惨死于贼匪刀下,烈日下高高扬起的旗帜,上书大大的“霍”字。
她忍辱负重,一为活命,二为复仇。
再次相遇,她将匕首抵在霍元卿的颈侧,“我要你霍家为我父兄陪葬!”
霍元卿握住刀刃,血液从掌中流至虎口,哑声道:“你可舍得?”
“昨日亥时,湖心亭中,今晨卯时,将军府内,兰卿可不是这么说的。”
塞外的猎狼终将臣服于娇娘的脚下,从此目光只追随那一人,他心中最深处的禁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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