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多年
楚怀信缓缓撤离,最后温柔地在她唇瓣上蹭了两下。
“还苦吗?”他擎着笑问。
徐绾嫣一点一点滑下去,缩在被中,一直到只露出个眼睛来,摇了摇头。
她吸了吸鼻子,鼻腔中充斥的便全是楚怀信的味道,如他一般,让人忍不住依靠。
楚怀信又摸了一下她的额头,比之刚才强上不少,于是放下心来,嘱咐她好好睡觉。
他将剩下的那些折子搬了进来,坐在矮桌前批阅着。
他个子很高,缩在这矮桌里多少有些伸展不开,一只胳膊撑在书案上,拄着下巴,整个人斜斜靠着,倒有些随性的意味显露出来。一身黑衣吸着微弱的烛光——怕影响徐绾嫣睡觉,内殿中便只留了他桌案前这一方烛台。吸了烛光,黑底上的金线绣成的龙纹不动声色地悄然显身,无声无息却让人安定。
他将光挡去了大半,发丝都坠着柔和的光影一般,像是殿内燃着的龙涎香,厚重又让人敬畏。
徐绾嫣看着他的背影,逐渐闭上了眼。
自从失忆以来,她便多梦,只是平时梦见的都是少年时期的旧事,很少梦见在宫中时发生的事。
只除了今日。
她也是像这样躺在榻上,可膝盖却隐隐作痛。
徐绾嫣低头,发现膝盖一片青紫。十五眼眶红着,面上都是愤恨之色,手中拿着帕子裹住的冰块,小心地往她膝盖上放。
“朗月公主太过分了,娘娘今日一定要和皇上说!”十五心疼的要命,抬手用袖子狠狠擦着眼泪。
徐绾嫣倒是没太在意,只轻轻地吸着凉气,安慰着她:“朗月公主也是个可怜人,只需要再忍忍,再忍忍就好了。”
十五梗着脖子,手上动作愈发轻,生怕弄疼了徐绾嫣。
两个人悄悄地处理,又熄了灯准备安寝,谁也没想到楚怀信会来。
躺下的一瞬间,徐绾嫣脑中一空,变成了清明梦,只疑惑着自己膝盖为什么这么疼。
门突然被人拉开,楚怀信顶着冬日的寒风,浑身冰冷地走了进来。
他走得极快,三步并作两步便走到了徐绾嫣的榻边,眼尾红的吓人,几乎有些疯癫。
他丝毫不顾垂下的发丝,这是徐绾嫣第一次见他几乎有些狼狈的样子,嘴角干裂隐隐有血丝渗出,眼眶中也是多日积劳而形成的红血丝,这样一双眼紧紧盯着徐绾嫣,让她心中几乎生出些恐惧感。
她向来知道楚怀信是个怎样的帝王,外界传闻也是听过几耳朵的,然而楚怀信这人很会隐藏,自己可以算得上是他唯一一个软肋以及温柔所在。
她从未见过这样丝毫未加掩饰的楚怀信,乍然被帝王威压卷入其中,让她不由得挣扎起来。
楚怀信钳住了她的手腕,不让她逃跑,又将被子掀开,徐绾嫣红肿的膝盖就映入了他的眼帘。
他呼吸猛地加重,将徐绾嫣抵在床榻一角,“小满……小满……”
梦境模糊不清,楚怀信说些什么已经全然听不见,只那双通红的满是杀意的眼,印在了她的脑海中。
徐绾嫣有种错觉。
他好像会杀了自己。
“不要……不要……”
徐绾嫣眉头紧锁,几乎是哭喊着叫了出来。
楚怀信放下手中的折子,赶忙起身,去察看她的情况。
“做噩梦了吗?”他坐在榻边,犹豫着要不要把她叫醒。
徐绾嫣自己先醒过来了,梦中的情景是曾经发生过的事,于是愈发令人感到惊恐,她惊出了一身冷汗,猛地坐起身来。
楚怀信怕她害怕,于是柔声问着:“梦见什么了?”
徐绾嫣晃过神来,大脑一片空白,只留下了楚怀信钳制住自己说要杀了谁的画面,以及朗月公主躺在地上奄奄一息,周身满是鲜红。
她瞧见楚怀信往她这里靠过来,于是向惊弓之鸟一般,躲到了床榻最里侧,用被子裹住自己。
楚怀信心中一沉。
这和嫣儿几日前失忆之时的反应一模一样。
“小满?”他试探性地喊了一句。
他往前近一步,徐绾嫣就往后躲一寸,浑身颤抖着,仿佛很是抗拒他。
徐绾嫣眼框的泪水再也含不住,决堤一般滑落,“你别过来……”
楚怀信闭了闭眼,身子仿佛突然被什么抽空了一般,剧烈地咳了两声,微微抬手撤离了两步,“好,我不过去。”
“你先自己呆一会儿好吗?”楚怀信的嗓音沙哑,像是破败的抽风箱一般,好半天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我出去把十五叫进来。”
他疲惫地转身,一步一步,缓慢地走出殿外。
徐绾嫣瑟缩着,看见他走了才放心,四下打量才确定自己刚才是在做梦。
楚怀信的眼睛还是那般红,只是同梦中不大一样,仿佛只是因为太累而导致的。
她记得楚怀信最是在意自己的外表,怎么他出门之时,仿佛脊背都弯了下去?
门外冷风呼号,吹得楚怀信打了个寒颤。
十五同祝参都在殿外候着,他脱力般:“十五你进去陪陪她,她……好像又不记得了,她若是问起我,你就说、就说我只在殿外等着,不会进去。”
“祝参你去叫太医,有一个算一个,今天晚上还不能说出皇后到底如何,就叫他们全都提头来见。”
两人领了命令赶忙去做各自的事,楚怀信站在门口,找到一个能看见屋内的位置。
只能看见十五忙来忙去,给嫣儿倒水,陪着嫣儿小声说话。
然后他听见嫣儿哭了。
楚怀信下意识地想回到殿内,却在脚步刚抬起的时候收了回来。
她那样怕自己,还是算了吧。
太医吩咐,别刺激她。
太医吩咐,依着她来。
太医吩咐,是旧疾,只能慢慢好。
太医吩咐,关于这一段的事情都不要和她说。
……
太医吩咐的五花八门,可是嫣儿还是没好过来。
楚怀信感觉一股凉意从心脏蔓延到四肢,连肢体都僵麻起来。太医进进出出,见到他都噤若寒蝉,生怕哪个不小心,自己脑袋便会落地。
不知站了多久,祝参才拎着斗篷过来,“皇上,去前殿坐会儿吧。”
“嫣儿怎么样了?”
祝参担忧地看了他一眼,“十五哄了许久,非要回冠荆阁,眼下哭累了,睡着了。太医正聚在一起研究,说是明早之前给您答复。”
楚怀信未动,任由祝参给他披上斗篷,又引着他往前殿而去。
楚怀信坐在龙椅上,眼睛半分未眨。
祝参就这么看着他枯坐,从红烛初换到蜡泪燃尽。
一分未动。
他自小便是皇上贴身伺候的人,是除了娘娘以外和皇上最亲近之人。
皇上第一次在丞相府中见到徐三小姐时他也在,小小的太子殿下身上还带着奶香,扒在丞相的腿上问:“这是妹妹吗?她好可爱,能做我娘子吗?”
后来娘娘长大了,渐渐有了许多的人心悦,有大胆的公子哥儿泛舟唱曲给娘娘听,有含蓄古板一些的少爷便写些情诗放到娘娘的桌案上。
皇上酸的很,他建议皇上偷偷将那信扔掉。
可皇上却说,我同嫣儿是有婚约没错,可那是我厚着脸皮求来的,嫣儿还不懂男女之事,若是她真明白了,看中了哪位公子,我就以哥哥的身份、太子妃的礼制送她出嫁,选择权在她。
话是这么说,可后来皇上还是学会了吹笛唱曲,甚至那一个月连夫子都夸他文章有长进。
再后来,娘娘病重,太医说这次怕是真的到了大限了,皇上求了京城的庙,又拜了江南的佛,但凡听说灵光的佛堂寺庙,佛家到道家都来了个遍。
他一步一跪,直往西北而去。
西北一家庙中有位大师,递给皇上一串紫檀木手串,然而未经雕琢,有棱有角粗糙不堪。大师说让他每日捻动珠串七百六十六下,便能将那人的魂给求回来,于是他就真的每日捻上七百六十六下,到最后那紫檀木变得圆润,上面都带了血色。
皇上刚从西北回来,便听说徐三小姐的病大好了。
皇后娘娘怕死,皇上却不怕,在西北因为地势过高而窒息时他都挺了回来。
他只怕他的妻子死。
再到如今。
娘娘这是自小胎中带来的毛病,脑中许是有什么问题,一直影响着娘娘的身子。
娘娘晕血,见了朗月公主的血昏了过去,醒来便只记得皇上的坏来了。
皇上一边忙于朝政,一边琢磨着太医的嘱咐,一边小心翼翼地哄着娘娘,生怕哪里出错。
皇上有多少次想直接和娘娘说清楚,可根本没有机会,要不就是有些什么意外的事插过去,要不就是娘娘听了个开头便开始头疼。
皇上停了话头,将娘娘搂在怀中安慰,语气温柔的不像话,可站在外边的自己和十五却瞧得分明,皇上眼中分明含着泪,眨了两下又消失不见。
他有时和十五想,皇上好不容易将他的梅花仙子求回来,为什么现在又这样呢?
皇上白天去看娘娘,晚上又撑着疲惫的身体回来批折子,一声一声地咳着,却只喝些润喉的茶往下压。
累了他便趴下小憩,自己以为他睡着了,想叫他回内殿去睡,可刚一动,皇上就醒了过来。
皇上说:“我是不是太坏了,嫣儿觉得我不好,所以才那么在意,失忆了也只记得那一段?是不是我再强大些,不用让她多受这些委屈,就不会这样了?”
他不知道怎么回答皇上,便只蹩脚地安慰:“娘娘会好的。”
“她一定是在怪我了。”皇上小声地说。
那是他第一次听见皇上在除了和娘娘撒娇以外的委屈。
皇上站起身,晃了两下,他赶忙去扶,在皇上的袖子上看见了一块水渍。
祝参想了这些,将烛台换成新的,又悄悄站在一旁。
皇上还是那样,丝毫未动,只枯坐着。
祝参叹了口气,娘娘醒过来之后害怕皇上,怕是在皇上心中扎得最深的一把刀。
作者有话要说:来自祝参视角的绝美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