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四章
苏蕴娇一口一个殿下,态度看上去也挺谦卑温顺,没乱了尊卑,但,池煊还是有受质问之感。
他抬出昨日对皇上和皇后的那套说辞,“退亲之事与你无关,是孤前天晚上做了个征兆不好的怪梦,司天监解梦后,建议孤与父皇遵照梦指示行事,以免撼动江山社稷。”
苏蕴娇白日里听阿爹提过一嘴,是以知道太子口中“征兆不好的怪梦”是什么梦。她自嘲笑了笑,“全长安都知道苏家嫡女没甚能耐,是个实打实的花架子,懒散、娇纵,又任性,哪儿来的能耐撼动江山社稷呢?”她收敛自嘲笑容,“梦本是虚无缥缈的东西,当不得真,殿下以梦为由退掉与民女的亲事,实在是不足以令人信服。”
她执着追问,“可还有其他理由?”
懒散、娇纵,又任性……池煊抬头认真看苏蕴娇一眼——她倒还挺有自知之明的。
池煊便知苏蕴娇不好打发。他挪开放在苏蕴娇面上的视线,“是还有另一个原因——”他冷声冷语道:“孤不喜欢你。”
他说的冷酷又无情,是个姑娘应该都会被伤害到,掩面哭着跑开。池煊想,苏蕴娇自尊心重,又娇纵任性,必然哭得更厉害。
池煊等了会儿,苏蕴娇却丝毫没有受伤的表现,她非但没哭,反而镇定自若地追问他一句,“殿下为何不喜欢民女?”
池煊耐着性子回答,“不喜欢就是不喜欢,没有原因。”
苏成哲深知自家妹妹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他怕蕴娇问得太紧,会惹恼太子,忙小声提醒,“蕴娇,不要再问了。”
苏蕴娇心里有数,她还指望着借太子的势呢,自然不会惹恼太子。她一直在观察太子的表情,他暂时没表露出不耐烦的神情,说明还是愿意与她交谈的。
他也许不喜欢她,却也并非厌恶她至深。
话又说回来了,她执意退亲改嫁四皇子、让太子失尽颜面是上辈子的事儿,这辈子她可什么过分的事情都没来得及做。太子又不是重生之人,没带着上辈子的记忆,怎么可能没来由的厌恶她呢。
思忖须臾,苏蕴娇最后问太子一个问题,“殿下可有喜欢的人?”
池煊闻言下意识皱了下眉头。
喜欢的人?
他抬起头,目光落在苏蕴娇姣好的面容上。桃心型的脸蛋上排布着恰到好处的五官,眉眼间的距离像是用木尺子量过似的,一分不多一分不少。她长得可谓精致漂亮,偏生气质慵懒,池煊明明是在看她,可看着看着,就想到了母后养的那只波斯猫。
简直和她一模一样。
漆黑的瞳仁覆盖在长睫下,池煊沉声道:“以前有,现在没有。”
苏蕴娇心里霎时扬起希望之帆——现在没有就好。
她扬起嘴唇,自信一笑,“以后会有的。”
池煊没明白她什么意思。
苏蕴娇本想请太子进府坐坐,见太子穿的是不适宜见客的常服,又怕他会在阿爹面前提及她爬墙出府的事情,干脆作罢。
“民女先回去了。”苏蕴娇屈膝告退,顺便叮嘱苏成哲,“外头风大,二哥哥别站在雪地里和太子说太久话,冻坏了身子可不好。”
太子体虚,苏蕴娇既然想嫁他,便得从现在开始关心他的身子。
二哥哥身子也不好。
裹紧藕粉色羊绒斗篷,苏蕴娇顶着风,从正门进入国公府。
守在门内的家丁听见有人敲门,拉开门一看,站在门口的是苏蕴娇,几人吓得眼睛都大了一圈,“大、大姑娘,您怎么在外头!”
池煊听到苏蕴娇小声道:“嘘,别声张。”又凶巴巴威胁那几个家丁,“不许同阿爹说我出去过,否则你们下个月的月例银子各扣一半。”
看不见人,却能想到她张牙舞爪吓唬下人的模样。
苏成哲朝太子抱歉一笑,“让太子见笑了,家妹疏于管教,言行时常出格无状,或许,您退亲是明智之举……”
池煊不置可否。
他出言与苏成哲告别。
装饰考究的马车停在国公府西墙根,池煊快步走向马车,伸手挑开杏黄色车帘,大步跨进车厢:“回宫。”
皇族的马车俨然是个会移动的小房子,里头桌椅俱全,左不过全固定在车厢旁侧,防止马车跑起来摇晃不稳。
驾驶马车的车夫应声而动,池煊卷起垂坠的衣袖,露出一直不动声色藏在衣袖下的手。
饶是此时,他的手仍然在不由自主地发抖。
车厢隔绝了所有来自外界的干扰,池煊咬紧牙关,缓慢而低沉地念出那个人的名字:“苏蕴娇。”
这是他曾经一度藏于心底,而今决意忘记的姓名。
池煊做过一回死人。天御二十年冬,他为了救坠进冰窟窿的苏蕴娇,不顾本就感染风寒的身子,纵身跳入冰冷辟谷的湖水中,使得风寒加重,久治不愈,拖成了痨病。
苏蕴娇获救后非但没有感谢他,甚至糊涂至极、恩将仇报,爱上了他的四弟。她宁愿与苏家断绝关系,也要悔了与他之间的婚约。
她不愿做太子妃,扭头去做了他的四弟媳妇,让他成为天下人的笑柄。
那几年,任谁提到太子,都要顺嘴提一下此事,不知多少人背地里暗暗笑他。
他的病因此一直没好。
天御二十三年秋天,他受四皇弟陷害,因冲动弄丢了太子的位置,差点儿连性命都保不住。
秋末时节,他正借酒消愁,下人带来苏蕴娇的死讯。他思及她过去的所作所为,兼之想到正是因为她,他才会身患痨病、弄丢储君之位,忧思过度,一口气没上来,呕出一滩淤血后,直接与苏蕴娇同日而亡。
身亡之后,他不知怎的得了造化,再睁开眼睛,竟回到了天御十四年。
他十六岁,苏蕴娇十二岁。
彼时年少,无纷无扰。
他用了半日时间做出一个决定——情啊爱啊的太过缥缈无用,上辈子正是因为太在乎苏蕴娇,他才会落得凄惨下场。
他决意忘记苏蕴娇,把所有重心都放在朝堂上,巩固他太子的地位,让任何人都无法再撼动分毫。
他开始磨砺性子,渐渐改掉了从前耳根子软的坏习惯,练就一副铁石心肠,父皇满意道他已有“王者风范”。
每日早上太阳升起,他都要打半个时辰的八段锦,经过四年锻炼,他已彻底脱离了前世病病殃殃的身子,褪去外裳,腰间肌肉分明。
他不再相信任何人,不再读无用的书,甚至,很长一段时间,他真正遗忘了苏蕴娇这个人。
也是母后提及苏蕴娇已及笄,他缺个太子正妃,是时候给他们完婚了,他才记起与苏蕴娇之间尚有婚约。
他诌了个莫须有的梦,抬出家国大运,又难得使性子磨了父皇好些日子,终是先苏蕴娇一步,退掉了与她之间的婚约。
往后余生,但愿他们再无瓜葛。
她是生是死,嫁与何人,都与他无关。
他只要权力和地位。
马车渐渐停稳,该是到东宫了。池煊想到今晚与苏蕴娇难登大雅之堂的相见,又记起今晚她对他说的那些话,心里疑问重重——她是不是想做什么?
眼前浮现少女娇俏妩媚的容颜,他深深蹙眉,神情不悦。
他还是比较了解苏蕴娇的,她绝不是忍气吞声之人,退婚的人是他,她一定不会善罢甘休。
池煊忽而觉得心中烦躁。
下马车时,他吩咐随行的奴仆,“交代下去,近日除了苏家二公子,其他苏家人一律不许进东宫,哪怕是开国公也不例外。”
奴仆老陈应声答是。
池煊负手背于身后——既说了苏蕴娇是生是死,嫁与何人,都与他无关,那他便要说到做到。
他能四年不去想苏蕴娇,那么接下来的几十年,一定也能不去想她。
那个女人,的确不值得他想。
东宫的朱色华门已敞开,池煊负手从门前经过。一直候在门口的敬忠忙跟在他身后,向他禀告一件要紧事,“殿下,您出去时,皇后娘娘身边的指月姑姑来了一趟。”
指月是皇后的陪嫁侍女,跟在皇后身边几十年了,她亲自来东宫,必定是皇后有要紧事嘱咐。“何事?”池煊踩着积雪向里走,“直说。”
“指月姑姑送来了一把金镶玉的长命锁,”敬忠斟酌着殿下的脸色,“过几日国公府嫡长孙便满周岁了,指月姑姑说,皇后娘娘让您亲自去国公府走一趟,以殿下您自己的名义,送去这份贺礼……”
池煊停下脚步,眉心快速打皱,又旋即松开。
他明白皇后的用意,他执意退掉与苏家嫡长女的亲事,到底是伤到了苏家的颜面。父皇守诺重信,又格外礼重苏家,虽同意他退婚,心里却存着气。
退婚已成定局,如今只有从其他方面找补,方可为苏家挽回些许的颜面,同时亦能让父皇消气满意。
去苏家送贺礼……极有可能会碰到苏蕴娇。
他前脚刚说完愿余生与苏蕴娇再无瓜葛,后脚母后便授意他去苏府送贺礼——池煊愈发心烦意乱了。
他沉下深邃眼眸,加快足底脚步,踩着地上遗留的积雪向寝殿走。
敬忠小跑着跟上他,喘息着提醒道:“殿下、殿下您慢着些,地上有积雪,仔细滑倒。”奈何腿不长,追了好一段路,还是被殿下落下了。
他停在雪地里,望着太子殿下远去的身影,长长叹了口气。
大约四年前,殿下生了场重病,病好之后突然脾气大变,跟换了个人似的。
在敬忠看来,殿下换脾气是好事。他曾偷听到圣人和孟太师的对话,孟太师道太子或许不是储君的最佳人选,他的性子太过柔善,文弱有余,勇猛不足,难堪大任。
自从太子转变性子,孟太师再未在圣人跟前说过换储君的话,圣人亦对太子越来越满意,听闻近来还有让太子监国的念头。
唯一不好的,大抵是他们这些下人越来越琢磨不透殿下的想法,譬如今日,他就想不通殿下为何宁愿得罪圣人,也要退掉与苏家嫡长女的亲事。
若说嫌弃苏家嫡长女在外名声不好,不够贤良淑德,可再纨绔的女子嫁入皇家,也会被调/教成为贤良淑德之典范。太子爷也非那看重名声的凡夫俗子。
若说嫌弃苏家嫡长女貌若无盐……他见过苏家大姑娘,长得如花似玉,貌若天仙,与太子爷甚是相配,恍若璧人一对。
可能……太子殿下眼光太挑剔了罢。
敬忠这样揣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