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躲藏
永庆八年正月十五,京城上元灯节热闹非凡。
十四岁的少女一手提着花灯,一手拢紧了朱红大氅的兜帽,沿着河道奔跑。
河边漫天星烛,温暖了深夜的凉意,在她身上似水波荡漾开来。
她跑过热闹的长街,穿过偏僻的石板路,最后停在那扇老旧的木门前,“笃笃笃”轻敲了几下。
清脆的声音,被夜幕中的马蹄声盖过。
她慌了神,纤细手指掐进了木门,朝里轻声低唤,“沈奕,你在吗——”
没有任何回应。
她又敲了敲门,急得红了眼,“沈奕,救救我……”
透过门缝,她看清了屋内。
少年静坐在角落里,拭着长剑。闻声,他微微掀起眼皮,放下剑柄,起身,走到门前。
随着他动手开门,少年身上微热的气息和淡淡木香扑面而来。
他刚沐浴过,披着件靛青外衫,半干的乌发散落肩头尚未束起,额前垂着几缕碎发。
卫姝瑶仰起头,与他四目相对。
灯火从远处遥遥映过来,融进少年眸子里。
似是落入凡间的流星,又如山涧初升的一抹朝阳。
“有人在找我,让我躲一躲。”她瑟缩在大氅里,裙摆湿透,凉意刺得她浑身发抖。
耳上的玉坠垂落下来,碰着雪白细腻的脖颈两侧,轻轻摇晃。
少年目光越过她的肩头,淡淡瞥了眼远处,收回了视线。
他复又打量了一眼卫姝瑶,漆黑的眼底一片安静,瞧不出情绪。
“哒哒”的马蹄声越来越近,她越来越慌。
卫姝瑶来不及钻进屋里,心下一急,背对着来人,上前贴近了少年。
她微红的手腕勾住他的脖颈,踮起脚尖,倏地亲上了他的脸颊。
手里的荷花灯“嘭”地一声掉落在地,滚进了屋里。
闭眼前,她眼角余光看见一抹绯红从少年耳尖蔓延,染透了他的脖颈。
……
卫姝瑶干涩地眨了下眼,抚住起伏未定的胸口,深咬了下唇瓣。
是他。
昔年那个寡言冷语,被她戏弄于掌心的小哑巴。
那张脸她绝不会认错,就连眼底一贯的恣意散漫也与记忆中一致无二。
倏忽间,又想起三年前。
彼时已经不再是哑巴的少年,因为她的缘故,被迫远走边关。临行前,他单枪匹马拦下了她出城的马车。
高坐白马的少年身着红衣,手执银枪,如骄阳般灼目,冰凉的眼眸却似黑沉沉的深潭。
他望她良久。而后,唇边挑起冰凉的笑意,轻缓出声——
“卫七姑娘,耍人好玩么?”
一字一句,恨意蚀骨般。
她确实对不住他。
卫姝瑶以为这辈子都不会与他再有交集。
可如今,外面站如松柏的颀长身影,成了整个大魏朝她最得罪不起的人。
大魏皇帝早年有一子流落民间,久寻不得。此后多年,后宫子嗣竟越发单薄。正因天子后继无人,宁王才生出了别的心思,暗地里勾结党羽,意图御极九五。
三个月前,皇帝终于寻回了那位失踪已久的皇子,刚接入宫中就立了太子。这举动彻底激怒了宁王,宁王索性反了。
彼时乱党逼宫,是这位东宫新主率兵救驾,活捉了一同作乱的兵部尚书及一众肱股之臣,更亲手搭箭射杀了宁王,平息了宫变。此后,他又以雷霆手段将宁王党羽连根拔起,清剿殆尽,就此坐稳了东宫之位。
东宫太子,谢明翊。
这是所有牵涉谋反案的臣子最害怕提及之人。
现在,亦成了悬于她头顶的利刃。
凌冽冷风拍上窗户,发出噼啪声。
卫姝瑶怔了一瞬,被这点细微声响吓得面色惨白。
她不再犹豫,仓促踢开割断的绳子,然后果断从窗户翻身,逃了。
她不想死在董兴手里。
更不能撞上东宫的人。
————
偌大的公府庭院异常寂静,雪风带着浓重的血腥气掠过,吹得衣袍簌簌作响。
谢明翊站了片刻,冷淡看了众人一会儿,才慢条斯理地开口。
“董指挥使手段见长,倒学会了先斩后奏。”
他平静的声线不辨喜怒,又似乎隐隐带着寒意。
董兴莫名不安,垂首道:“禀殿下,英国公之女挑唆众人,臣厉喝不止,不得已才斩杀了作乱者。”
今日借机屠杀英国公府,董兴筹谋已久。他以为自己携天子口谕,又安排亲信随同,必能叫公府上下肝胆生寒,让卫姝瑶痛不欲生。
甚至,他还怂恿了与卫家有仇的镇国大将军沈兴良,由沈将军接下宣读圣旨的差事,以绝后顾之忧。
谁料,沈兴良没来,太子却来了。
谢明翊半晌没出声,抬脚朝前走了一步。
迫人威压迎面而来,董兴不敢抬头,掌心浸出了汗。
落雪纷纷,只听得太子缓步走近的咯吱声 。
“为防卫家女妖言惑众,臣已将她捆缚起来。”董兴将腰弯得更低,强作镇定道:“臣所言句句属实。殿下可追问旁人……”
话未落音,董兴就感觉脖颈一凉,他的佩刀“嚯”地被谢明翊抽出了鞘。
那双修长的手把玩着刀柄,刀刃不经意掠过董兴的鼻尖,惹得他起了一身毛骨悚然。
董兴艰难抬眼,触及谢明翊的视线,竟是一个字也说不出口了。
这位回京不久的太子,虽流落在外多年,却像是天生的贵胄,只淡淡一瞥,便能叫人浑身凉透。
许是烛火黯淡的缘故,谢明翊面色又沉了几分。大片阴影投在他脸上,衬得他愈加神色莫测。
他搭在刀柄的手指轻点了下,勾唇笑了笑,“带人过来。”
不过短短瞬息,董兴却尝到了劫后余生的滋味。
他想起初见太子的情形,冷汗淋漓。
那时他奉命审讯北狄细作,用上各番手段,仍毫无所获。直至太子亲自来了诏狱……不到半个时辰,细作便将所有情报如实交代了,所求只为一死。
念及此,董兴不敢耽搁,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朝着厢房奔去。
落雪愈大,簌簌雪声中夹杂着呜咽低泣,寒风掠过乌桕树,吹得枯枝颤抖不止。
前院厢房里没有点灯,门窗紧闭,仅右侧窗牗半开,透进些许光线来。
烛光从外面洒下,落在男人干净修长的指尖上。
谢明翊半撑着额,眼帘轻阖,骨节分明的手指放在膝上,轻轻点着。
眼见寒意更甚,立在他身后的小宦官苦起了脸,见那手缓缓放平了,才小心给他盖上了薄毯。
刚挪了挪身,就见一双黑眸朝自己望来。
小宦官垂首,毕恭毕敬地开口,“殿下,您旧伤未愈,可得仔细自个儿身子,别惹了寒气。”
谢明翊眼睫低垂,指尖拨弄了一下案上的兽首青铜香炉,丝缕青烟从镂雕小孔中逸出,慢悠悠飘进织金暗纹的衣袂里。
许是见太子神色如常,宦官松了口气,话又多了半句,“天这样冷,您何必亲自跑一趟英国公府……”
话未落音,便见谢明翊眯起眼眸,唇角翘起了点弧度。
宦官心头一跳,自知失言,连忙伏身认错。
漫长的沉默,静得落针可闻。
彻骨寒意从宦官的掌心渗进身子里。良久,才听到太子缓声开口。
“长顺,取张弓来。”
长顺怔了怔,自家主子虽是武艺卓群,却独不爱用弓,怎的突然想起来要这个了?
可他不敢多问,忙不迭地下去了。
很快,长弓取来,小宦官蹑手蹑脚放在案上。
“寻遍了公府,只在卫姑娘的院中找到了这张弓,殿下看是否合意?”长顺小声问询,提及那人时特意放轻了声音。
等了许久,也没听到太子应声,哪怕像往常一样敷衍的鼻音也没有。
他不敢再冒昧开口,只得融入满屋死潭般的安静里。
直至一声惊呼,打破了这片死潭。
“禀殿下,卫家女逃了——!”
长顺闻言一惊,悄悄瞥了眼太子。
却见谢明翊薄唇微抿,起身拎起长弓,轻掸了掸弓弦。
窗户倏地被冷风吹开,飘雪扑袭着落在他雍容华贵的黑狐大氅上。
他低声啧叹,“是把好弓。”
那双黑眸望向庭院深处,闪过一瞬的慨然,显然想起了什么。
————
腊月大雪,冻得人骨子里都发僵。
后院柴房的窗上结了冰棱子,夜色浓稠,唯有冰晶泛着莹莹亮光。
卫姝瑶缩在一隅,攥紧了手里的簪子。因着过分用力,纤细手指冻得愈加发红。
大氅丢在了屋里,现下只着了件单薄里衣,她实在冻得厉害,只能努力蜷成一团,极力压抑着低咳。
卫姝瑶撕了条白布绑上额头,这点小动作也疼得她眉心拧成了麻花。那伤口虽划得不深,已慢慢止了血,但看着尤为可怖,算是彻底破相了。
眼前又浮现出董兴的脸,就那样直勾勾地盯着她,贪婪而扭曲。
她后背生出层寒意,忍不住又打了个颤。
“快搜,一处都不能放过!”
“大人有令,掘地三尺,也要将她挖出来!”
外面突然传来脚步声,铠甲摩擦的声音在耳中炸开,如惊雷轰鸣。
脚步声逼近,卫姝瑶别无他法,只得提起裙摆,推门往东边花园跑去。
雪地行路艰难,她踉踉跄跄,深一脚浅一脚地朝前狂奔。
假山下潺潺溪水流动,遮掩了走动的声响。
大雪纷飞,落了她满头满身。
她仓皇躲进一处六角亭,迅速关上门,藏在柱旁。额上的伤口又裂开了,疼痛折磨得她面容煞白。
刚平复了气息,就听得亭外传来一声大喝。
“别跑,什么人!”
卫姝瑶头皮一紧,绷紧了全身,心吊到了嗓子眼。
她小心往外瞧去,果然见到一队锦仪卫疾步走来。
然后,又听得一声厉喝,“再不停下,格杀勿论!”
外面响起惊慌的惨叫声,夹杂着骂骂咧咧的叱责,紧接着是拔刀声。
“噗嗤”一声,刀子直捅下去,四溅的热血腥气让那几个锦仪卫变得更为亢奋。
惨烈的哀嚎充斥着耳鼓,卫姝瑶胃海翻腾,用力捂住嘴。她指尖冻得像冰,竭力咬牙才让自己抖得没那么厉害。
“若我能活着,必要叫他们血债血偿……”她心中念叨,像是给自己镇定鼓气似的。
待那些将士离去,她才悄悄出来,拖着僵硬的腿,往外挪去。
不知何时,雪已经停了。
远处天色渐明,天光从云层后照下来,落在她苍白的小脸上。
卫姝瑶思前想后,决定从密道出府,去投奔卫家世交,陆太傅。
这世上若还有人愿意救她,怕是只剩陆家长子了。
卫姝瑶拖着疲乏的身子,走上幽暗的甬道,脑袋逐渐昏沉。
一日来,她东躲西藏,疲于奔命,快撑不住了。
可眼皮稍微耷拉下来,便想起公府遍地流血漂橹人头坠地,她摸到一手温热的血……
还有那个长身玉立的男人。
东宫太子。
想起这人,卫姝瑶呼吸一顿,脚下差点打滑。
她深吸了口气,放缓步子,咬牙摸着墙继续往前走。
走了许久,她终于看见甬道尽头的一线亮光,心跳狂奔,呼吸也急促了几分。
但,原本淡淡喜悦的瞳仁瞬间一缩。
尽头有人。
低垂的红梅枝条下,隐约可见一道丰神俊朗的身影。男人正在抬腕,宽大的袖袍在风中曳动不止。
微光描摹出的那道剪影,宽肩瘦腰,与记忆里如出一辙。
是谢明翊。
男人漆色眼眸微微眯起,冷淡目光落在她身上。
他手背上淡青色的筋脉微微凸起,掌上弓弦开如满月,羽箭对准了她的眉心。
卫姝瑶全身紧绷,头皮发麻。
她瞬间白了脸颊。
这情形似曾相识。
只是,和三年前恰好反过来了呢。
作者有话要说:谢一:嗨,老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