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筹谋(修)
谢明翊缓慢掀起眼皮,睨向她。她背后是黑沉沉的夜色,整个人立在黯淡的光芒里,眼眸却像是皎月明亮。
他没有出声否决。
卫姝瑶这才算长舒了一口气,迈过门槛,小心地关上了沉重的木门。木门合上的“吱呀”声绵长暗哑,在空荡的大殿里回响了许久……
卫姝瑶离开寝殿,刚回到藏书阁,就见宝枝面带忧虑,正搓着手在门前来回走动。
“姑娘,你可算回来了。”见她过来,宝枝急忙奔上前来。
宝枝拉过她冰凉的手指,呵了两口气,扶着她上了榻,又塞了个汤婆子进被窝,才低声道:“奴婢听闻殿下今日心情不爽利,怕他为难姑娘。”
宝枝四岁起就在卫家做事,虽不是服侍在卫姝瑶身边,却也对这位小主子颇有好感。及至她被卫姝瑶救下,心底更是坚定了要护着这位曾经的小主子。
卫姝瑶解释道:“他不过是找我询问一些河州之事。”
宝枝抬起头来,一脸恍然大悟,“殿下倒是心系百姓。他早年流落在外,必定受了不少苦……崔嫔娘娘在天之灵得知殿下被寻回来,还当了太子,必定很欢喜。”
脚下传来暖意,卫姝瑶回过神来,看向她,“对了,宝枝,你能不能和我说说崔嫔?”
宝枝神色一惊,卫姝瑶连忙道:“不便提及就不必说了。”
宝枝抿了抿唇,摇头道:“倒不是不能说,只是奴婢知道的也不多。”
卫姝瑶眼睛一亮,宝枝便把自己知道的慢慢说与她听了。
崔嫔原先是长公主身边的宫女,阴差阳错下被彼时还是王爷的皇帝临幸,便进了王府。崔嫔在王府并不受宠,为人低调安分。
后来,崔嫔生下了儿子,但因为孩子生下来体弱,皇帝许她带着孩子去京郊别院养病,偶尔回王府。
平顺坊爆炸案那日,崔嫔正好要带孩子回王府,爆炸声惊了马车,等王府派人去寻的时候,只寻到了崔嫔血迹斑斑的衣裳,孩子却不见了。
“都是些道听途说,姑娘听听就罢了,不必当真。”
卫姝瑶眉心拧成小小一团。
宝枝所言,好像和兄长、邓衍说的都对不上……
可她无暇深想,浑身疲乏得很,脑袋碰着枕头,便觉得眼皮已是睁不开了。
她最近着实绷得太紧了。
————
临近年关,宫里处处张灯结彩,宫人忙碌不堪。仔细一瞧,却见来往匆忙的仆从皆是神色沉闷,生怕触霉头似的。
谢明翊行至乾元殿前,抬眼就看到廊下跪着个白发耄耋的言官,正在一声一声恳求见皇帝。
谢明翊面色陡然沉下去。
他走过去,倏地被那人拽住了袖子,“殿下,您劝劝皇上啊……”
谢明翊低眸,看清来人是御使大夫周淳。
“自从河州沦陷,前线战事越发焦灼了。如今雍州也危在旦夕,成千上万的人流离失所,逃难的流民都快到京城了……可您瞧瞧,这宫里,却还是夜夜笙歌、纸醉金迷。”
周淳抖着手,皱巴巴的脸上胡须乱颤,浊眼几乎要溢出泪来。
“贵人宴上笑谈时,正是将军埋骨日啊!先前皇上不顾前线将士之苦,铺张办宴,现下又要遍邀世家春蒐,银子流水似地花出去,军饷却迟迟不批……这、这着实让人寒心呐!”
说着,又要跪下。
谢明翊忙扶他起来,沉声道:“大夫快请起。”
他望向苦着脸站在门前的陈全。
陈全忙上前俯身,“殿下有何吩咐?”
谢明翊蹙眉,低声道:“周大夫在这里,难免打搅圣上清净,你们就这样放任他不管?”
陈全“哎哟”了一声,面露难色,“照殿下的意思,咱家怎么办?”
谢明翊顿了顿,说:“灌一碗酒,醉晕了,送他回府。”
陈全眉眼带笑,立即下去办事了。
谢明翊转身,望向高大的殿门,眉目间的肃杀之意几乎要隐藏不住。
不过只一瞬,他便敛了神色,垂眸走进乾元殿里。
“朕正在拟定春蒐所邀名单,你过来瞧瞧。”皇帝见他进来,很是高兴。
皇帝喜好围猎,往年都要行秋猎,只是去年他大病一场,身子大不如前,便将秋猎改为了春蒐。眼下快到了既定的日子,皇帝愈发迫不及待。
皇帝提笔写完最后的名字,将纸帛又递给谢明翊复看了一遍。
谢明翊随意瞥了一眼,见名单上除了亲王家眷,还有几位得宠的妃嫔母家。
他目光移动到第二排最左边的“陆家”时,停顿了一下。
陆太傅文人心性,一向不爱出席这等场合。因着他祖上颇得先帝恩宠,皇帝并不苛责,甚至赞他“文人清流”。
这回春蒐,竟要命他同去?
皇帝想说什么,忽地猛咳起来。陈全忙上前扶他坐下,奉上玉瓶,倒出颗丹药喂进他嘴里。
谢明翊冷眼看着,极快地垂下了眼。
皇帝缓和了气息,懒懒将手搭在椅边,摆手道:“对了,陆淞那边你亲自去请。他性子倔,不爱热闹,你多劝几句。”
谢明翊应了声,又禀报了近几日的奏折要事,说了几句话便出了殿。
自他被许参政以来,他每日都会来禀报皇帝。至于哪些是要事……自然是他说了算。
谢明翊思及春蒐一事,神色微顿。
陆太傅长子曾与卫家结亲,但卫鸣战死的消息传来后,陆太傅便急急退了亲,因此未被牵扯进谋反案中。而后他为长子定了新的亲事,又把小女儿送进宫里,便一直称病不再出门。
谢明翊眉眼轻弯,笑意却不达眼底。
帝王疑心哪里这样好打发呢?
呵,鸿门宴罢了。
————
冬日的天黑得早,卫姝瑶站在桌前,眯着眼往窗户那厢看了一眼,望着那点点光斑发了会儿呆。
分明才短短几日,却像是许久没有见到日光了。
眼看那光芒将消,卫姝瑶眉梢微动,起身走过去,纤细手指推开了窗。
日光落在身上,一点点消散,她纤瘦手背上的光芒慢慢消失。不过站了一会儿,她就打了个喷嚏,只得退了两步。
匐一退步,就瞧见远处廊下走来的两人。
纤长高挑的那位美人显然是徐霜玉,身侧跟着她的贴身侍女。
那夜,徐霜玉在殿外等了许久也没见谢明翊出来,反而见殿内灯盏忽灭了。她很快便得知太子召了近身的宫婢服侍,又委屈又怨闷,最终哀怨望了几眼便拂袖离去了。
可等她去了延芳宫,委屈地同姨母诉苦,姨母却说:“以你的家世,嫁入东宫便是太子妃,你又生得好颜色,何愁得不到宠爱?竟至于与区区宫婢计较?她不过是个奴婢,你是正经主子。”
“我的儿,你既然对他上了心,凡事便要自己争气。他是太子,难不成等他低声下气来哄你?”
贵妃颇有些怒其不争,道:“这回春蒐,圣上拟邀了好几位世家贵女,你若再不争个先机,太子妃人选还不知花落谁家。”
徐霜玉思及有理,兀自郁闷了两日,索性借了贵妃的名义,特意来东宫寻人。
只还没行至大殿,就见一面貌清秀的小太监迎上前来,笑道:“徐姑娘,这可是不凑巧,殿下方才出去送春蒐的帖子了。”
“我也正是想来请教殿下……”徐霜玉浅浅一笑,命婢女捧上个锦盒,道:“我近来得了两张好弓,想问问殿下哪个好用些,我好带去春蒐。”
那小太监眼珠转了下,自知眼前这位是他得罪不起的人,只好赔笑:“殿下怕是还要些时候才回来,您若是得闲,且先在偏殿等会儿罢。”
徐霜玉欣然应允,跟着那小太监便进了偏殿。
卫姝瑶看着远处慢步进殿的高挑身影,抿了抿唇,伸手将窗牗关紧。
先前的对话她听得一清二楚,再掰着指头细细一算,确实到了春蒐的时候。
每年三月,皇帝都要出宫打猎,去年因秋猎未成行,今年春蒐想必阵仗更大。若是她能借此机会,跟着谢明翊去春蒐,逃出京城……
卫姝瑶回到桌前,顺手捻起一枚梅饯塞进嘴里,脑子愈发清醒。
纵使她现下落魄,却也有骨子里的倔强,她不愿一直仰仗他人鼻息而活。
谢明翊是太子,她即便不怕他报复,也不能与他再有过多纠缠,早日离开东宫才好。
何况,眼下多求得两日安宁只是权宜之计,她始终记着公府那鲜血淋漓的一夜,记着兄长命丧北疆,记着父亲在牢狱受苦。
她耳畔又回想起父亲的铿锵话语——
“去找你兄长,往北走,去河州。”
凡此种种,都需先离开这牢笼才能有盼头。只这些事想起来不难,真要谋划个中细节,却还需得几日。
卫姝瑶倚在桌边,撑着脑袋,慢慢琢磨。
“啪”地一声,殿门忽然被人粗鲁推开了。
外面夕阳方落,暗黑从屋里漫开。
凉风钻进来,卫姝瑶咳了两声,抬眼望着走进来的宫嬷。
“前院来了贵客,怎的竟还躲在这里耍滑偷懒!”
那宫嬷显然是正在四处寻人,见卫姝瑶一身宫婢装束,当下没好气地指责道:
“还不快随我去伺候贵客,怠慢了贵客倒罢,里头那位可是将来的太子妃,回头惹恼了太子殿下,瞧你有几个脑袋!”
说着,不由分说上前来拽卫姝瑶的胳膊,嗓门又凶又重。
卫姝瑶歪了歪脑袋,打量着她,听得徐霜玉要做太子妃倒也没甚惊讶,心中还颇觉有几分好笑。
“这样冷的天,一个个都躲在屋里,等殿下回来了看怎么收拾你们这些小妮子。”
宫嬷一边嘀咕一边拖着卫姝瑶往外走,一转头,见宝枝恰好从里面出来,登时怒意更甚,“还不快些!非要老身抽你们几鞭子才动吗?”
那宫嬷虽是上了年纪,力气却大得很,一手拽着一个,竟是毫不费力地把卫姝瑶和宝枝拖了出去。
徐霜玉端坐在偏殿许久,才终于看见有人进殿端茶送水,不免心生恼怒,心道:“待我入了东宫,必定要将这些滑头全部打发去掖庭。”
这般突然生出的想法令她有片刻的恍惚,她高坐在上,一时间当真觉得自己成了东宫女主人。
徐霜玉抬眼,就见一身姿纤瘦的宫婢端着茶水踱步进来,转头看向身侧的宫嬷,笑道:“听闻殿下不喜有宫婢近身服侍,这些时日倒是改了性子,东宫的婢女们生得一个比一个出挑呢。”
宫嬷认得徐霜玉,知道她是徐相嫡女,又颇得贵妃疼爱,忙垂首应道:“都是些不入眼的小妮子,哪里比得上徐姑娘半分颜色,只是怕那些阉人气味熏着姑娘,才特意叫了过来。”
徐霜玉将目光凝在那端着茶水的宫婢身上,忽地笑起来,音色如脆铃轻响,“叫那个丫头过来,我瞧瞧。”
她伸长了手指,指向了卫姝瑶。
卫姝瑶心下一紧,庆幸自己早有准备。
自昨日求得谢明翊允诺她多留在东宫两日,她不敢再以本来面目示人,故意涂抹了厚厚的脂粉,又将脑袋上的疤痕画得丑陋许多,旁人瞧见了只会惊吓,并不会细细盯着她看。
故而徐霜玉唤她上前,她也并无太多惊惶,只慢慢挪步过去。
徐霜玉端坐在上,目光上下打量着眼前的小宫婢。身量虽是纤瘦,却生得纤腰臀圆,只是模样有些平庸,看了几眼也记不住模样。
她第一眼看见这宫婢,就觉得她身形和那夜在林间看见的那个女郎有些像。
当夜徐霜玉过于惊讶心绪混乱,又因着天色暗淡,看不清那女郎面容,但她却认得谢明翊的黑狐大氅,看见了大氅下露出的水红裙裾。
徐霜玉久久未能忘怀——
彼时,谢明翊拥着那女子,替她隔绝了风寒,将她护在怀中。
作者有话要说:谢一:提刀赶回来的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