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 2 章
季折柳做梦了。
梦中她抱着一个假琵琶站在画舫上,面前有一面素白的屏风。
屏风外宾客满座,言语轻佻不堪,举止放浪。
坊上各色纱幔随风飘舞,船外明灯悠悠飘荡映得水面如星辰涌动。
她等了许久,直到魔气掩饰得很好的男人踏水波而来。
他一身红黑配色的长袍,无声无息地越过船舷,越过甲板,越过所有人,最后来到她的面前。
骨节分明的手指掀开最后一层白纱,覆上屏风半透明的缎面。
男人的声音有些低,但听起来很诚恳:“姑娘,你千万不要这样,我可以帮你,我有很多钱。”
季折柳轻轻点头,呼吸因为紧张而有些急促,手腕却无声翻转,一点冷光在袖底闪烁。
她很怕这个男人发现什么端倪,但他并没有。
他还以为她害怕或者害羞,沉默了许久才小心翼翼地向右侧踏了一步。
袖子轻微地摆动,男人伸出手想来牵她。
只是等待他的不是素手柔胰,而是阴冷杀机。
下一秒,屏风纸一样破开,剑锋悍然刺入了他的胸口。
一击即中。
剑上符文闪烁。
鲜血一溅三尺。
血中点点金芒和黑气晃动,顿时将鲛绡屏风腐蚀出一个大洞。
季折柳抽回短剑,剑尖上诡异的倒钩带出纷飞的血肉,可偏偏剑身上还有着代表光明的、厚重的符文。
血沿着血槽滴滴答答地落下去。
黑灰飘荡,她隔着洞看了那男人一眼。
他没有在第一时间反击,只是蹙着眉,脸上茫然和震惊地神情来不及消散,倒看着有些呆,让季折柳心中那一点愧疚翻涌了起来。
下一刻,画舫四分五裂,残骸沉入水底。
足以覆盖整个湖的杀阵飞速旋转,刚刚还举止放浪的宾客拔剑而起,交织的剑光覆盖了季折柳所有视野。
她举起手想挡一下强光,结果手放下来之时,湖泊、阵法全消失了,面前只剩下一片看不见尽头的郁郁葱葱的山林。
她正低着头,心中愤懑如烈火烧灼,身后的弟子窃窃私语。
“没想到那魔人的修为如此厉害,被霜飞锯刺入心口还能反扑。”
“哈哈,折柳师姐不会下手的时候心软了吧。”
“那魔人是真想演上一次救风尘啊,听说那日是社火节,离火域内还有专门为他举办的宴会。”
“一会儿组队我可不敢和她一起,当时她离魔人最近了,说不定身上被下了什么吸引妖兽的蛊。”
围剿魔君失败了,即使做好了完美的局也抵不过一力破万法,他们被魔兵赶入了一处原始密林,密林中异兽迷阵无数,他们只能分头探路。
可是,没有人愿意和季折柳组队,因为她很倒霉,走哪里就踩哪里的坑,走哪里哪里就有妖兽。
直到,秦堆烟说:“我愿意和折柳师姐一起。”
于是,她在前,秦堆烟在后。
两人走过一个草丛,数十条花纹鲜艳的蛇忽然飞出。
季折柳拔剑,一剑斩下。
蛇瞬间被斩做无数段,在空中又化作无数小蛇,花纹迷离混乱,身形去势不减迎面扑来。
“噗呲。”
季折柳再次挥剑,剑光如电,秦堆烟抚琴,琴波如水,生死之间,两人的速度都超越了金丹修为的极限,小蛇在空中炸开化为肉泥。
她们完好无损地返回主队,顺利返回苍梧山。
可是不对。
若真是如此,她怎会如此难过、愧疚、疼痛。
苍梧山十几年情谊,她又怎会一朝背离。
她又怎会在苍梧山主殿毒害长老,丢弃神器,后由于毒药的时效并不是很长,还不惜采用了以伤换伤的打法快速突围。
当一个人意识到自己在做梦时,就说明她已经醒了。
她睁开眼睛,所有过往在虚无中消散,所有感官重新回到了她的身体里。
已经不冷了。
只是身上还是很痛。
眼皮上有灼热的光团透过来,是个晴天。
暖风慢慢地从她身上淌过,还伴随着远处隐约的鸟鸣,周身萦绕着干稻草的味道。
“吱呀吱呀。”
车轮在凹凸不平的路上滚动,听声音像是木质的,而且是已经裂开缝的老木了。
而她的背和腿上都绑着着一个硬邦邦的板子用于固定她摔断的腿骨和肋骨,不过操作的人很明显手法粗糙,板子正随着车颠簸的频率一下下硌着她的伤口。
自己这是,被救了?
季折柳估算了一下,苍梧山的人抓到她用破木车并且给她包扎伤口的概率几乎为零。
而自己并没有惹到别的仇家。
思量片刻,季折柳假装刚刚苏醒,手摸索着四周,气若游丝地喊了一句:“水。”
示人以弱,也是一种保护自己的方法。
果然,她就这么一喊,木轮“吱”地一声,颤巍巍地停住了。
一道身影从前面转了过来。
是一名老爷爷。
他微微驮着背,身上裹着一条看不出颜色的麻衣,脸上皱纹如同风刻。
也不说话,手里端着一个破瓷碗,随手往桶里一舀,一汪半清不浊的白水就喂到了季折柳的嘴边。
季折柳也不嫌脏,就着他的手喝了几口,便又半死不活地躺下。
这里麦浪金黄,天空湛蓝,四野空旷,令人心旷神怡,气候很明显和苍梧山不匹配,让季折柳又想起自己昏迷前掉入的雪洞来。
那雪洞深得不正常,还有一股能吸附神魂的力量,很明显不是正常的下雪造就的空洞。
更可能是人为设置的空间通道。
也就是说,在季折柳把鉴心镜分尸随机丢到了世间各处,转眼自己也被丢到世间任意一处了。
真是造孽啊。
通过观察,季折柳确定老人走路的姿势,行动习惯均像凡俗之人。
她一向谨慎,在不知道自己正身处何方,昏迷了多长时间,苍梧山有没有发布对她的通缉令的情况下,季折柳真的很需要足够的信息。
但如何不着痕迹地找出一个不突兀的话题而不暴露自己目前的无知呢?
思量片刻,季折柳在板车上随手刨了个纸团。
这车上除了干稻草就是破烂,老人似乎是靠捡垃圾为生,季折柳打算给他一大笔钱报答,就算暂时没有钱她也会靠自己的双手挣来这份钱。
她打开纸团。
这纸团从前应该是贴在墙上的公告,后因时间太久被人撕了下来又遭受风吹雨打,其上墨迹已然模糊。
只能勉强辨认出第一行有“社火节”和“城主”两个字样。
季折柳斟酌了片刻,便打了个哈哈,状若怀念道:“上一次的社火节真是独具特色,过了这么久我还在回味不已。不知城主是否和我一样难以忘怀?”
只提关键词“社火节”“城主”,而模糊具体情况,本是一个极为普通挑不出错的问题。
可季折柳一说出口,就感受到了飕飕的凉意从背后传来。
她回头,却看见老人已然转头,方才还平和的眼眸中此时喷出怒火:“你是从哪里来的奸细?”
?
季折柳简直一头雾水,不过老人的异常举动也让她意识到上一次的社火节似乎没有那么简单。
大脑疯狂转动,她旋即捂住自己的额头,故作痛苦地□□:“在外遭妖兽追杀后伤到了头,看看我这记性,怎么就糊涂了呢……”
只是老人仍不依不饶:“你记性差?我看你记性好着呢。”
“要是不好怎能专抓这一痛点来嘲讽城主。城主战无不胜,就在那一次遭人蒙骗所害,差点失了性命,现在还在修养。”
“奸细!奸细!你是故意的。”
眼看老人越说越气,声音逐渐大了起来。
害怕他引来更多的人,季折柳已经暂时没有什么心思和他争辩了,只一心想让他赶快闭嘴。
她道:“冷静,冷静,听我解释。”
说着她就想站起身来捂着他的嘴。
就在此刻。
季折柳眼前蒙上了一片阴影。
板车猛然停住。
辚辚的车声瞬间消失。
所有的流动的事物在某种厚重而又强大的气氛下陷入死寂。
那一瞬间,季折柳几乎呼吸不上来什么气,只能听见心脏迟缓跳动,鲜活的血液都在这份威压下变得粘稠。
她不禁抬头。
却看见刚刚还宽阔平整,一望无际的土路上不知何时出现了一堵石墙。
那石墙由灰色的、一人多高的巨石而垒成,它向两边延申,延申到无限远,延伸到变成一条细致的灰线,最后又隐入到稀薄的雾气中。
而石墙中央是一扇石门。
石门的最上方是整块火精雕成的匾,上面三个大字龙飞凤舞,铁画银钩。
正是“离火城”。
这两个字钢劲有力,笔锋处锋利如刀剑之气外显。
世上将修行者聚集的地方称为“域界”,拢共算起来天下共有十二域,八仙域三魔域,还有一域超脱在外踪迹难寻又称上清域。
而域中掌管一域事务的人也各有各的叫法,在仙域叫“盟主”,在魔域叫“城主”或者叫“魔君”。
当然这是正经的称呼,事实上各域之间总有不对付的,其中仙魔之争就是这之中的两个大派别。
但这不是重点,重点是“离火”这两个字。
有些隐隐的熟悉感。
这不怪她记性不好,实在是在季折柳修仙人的眼中,所有魔界人一视同仁会被叫成“魔头”、“魔人”、“那疯子”诸如此类,也不分哪个城的。
然后季折柳忽然想到了什么。
她深呼了一口气。
她放弃了向老爷爷解释。
她也不想反思为什么没有发现这城门口的幻阵,到了门口才发现端倪。
在魔域中,城主居住的地方是内城,以域名为名。
听说厉害些的城主放出神识就可以覆盖整个内城,内城中所有一切都在他的眼中纤毫毕现。
季折柳不希望自己刚出狼穴,又入虎窝。
她跳下车来,摘下自己腰上的残缺玉牌,手指重重一抹,就将玉牌上残留的字迹都被抹平。
季折柳将玉牌丢给老人,连续掐了两个急速诀乘风诀,整个人飞一般地向后退去。
“我不是奸细但你既然怀疑我那我也不跟着你进城了这块玉牌虽然碎了但应该也能换不少钱救命之恩无以为报来日再报。”
老爷爷回过神来,大喝一声:“外地人……坏!害城主!”
季折柳已经顺着风跑得很远了,此时又有了心思说话:“我怎么又是坏人了?我没偷没抢。”
老人眉头一皱,似乎完全没懂季折柳的意思,也不接她的茬,只仰着头:“我不管!我不管!统领!快抓她。”
真是油盐不进啊,这老爷爷犟得很,这样犟的性格也不知会吃多少暗亏。
季折柳略思索片刻,便在风中调整身形,指尖一凝。
一道神光打入刚刚的纸团上,那纸顿时化作一条活蹦乱跳的小狗。
她笑道:“叫统领不如叫小狗,小狗会保护你的。”
季折柳转身就要掠出城门范围,却忽然觉得这样拌嘴也很好玩。
这让她想起了幼时学剑时累了偷懒被抓包,她也是这样和师父顶嘴狡辩的。
这么一想,她那劲又上来了。
她想着,来都来了。
竟然调转方向回头想要崩一下老人的脑门。
一般来说看守城门的小统领修为都不是很高,都是起到一个放哨的作用。
守护城门的一般都是阵法,当有人入侵时才会启动。
自己已经是金丹巅峰,又是攻击力最高的剑修,真实战力已经逼近元婴。哪怕现在状态不佳,应对几个统领也是绰绰有余。
“呼”地一声。
一转身,季折柳一头撞上了一个金色的屏障。
金钟罩外化。
意识消失的前一秒,季折柳脑中只有两个问题。
这城里怎会有佛修?
还有这硬度,这光泽,最起码是化神。
吾命休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