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 7 章
说完这句话后,梧桐玉简上的光更频繁地闪动起来。
想都不用想,又是一波来自苍梧山的人身攻击,季折柳根本懒得理会。
她最后回复了一句:“急。”
就彻底将玉简按灭,站起身来用力一抛,将其远远地掷出。
玉简滚动着向前,很快就消失在了错综复杂的迷阵里,就连其和地面摩擦的声音也逐渐隐没。
赢了一场口头攻伐,刚刚养起来的精力被消耗殆尽。
季折柳重新倚着墙面滑了下去,眼皮开始打架。
倚在很安静的夜色之中,听着空洞的风声。
季折柳并不感到难过,只有非常浅淡的释然和轻松。
在意识消失的最后一刻。
她艰难地掀起自己的袖子。
右手腕上的那条红线明晃晃的,似乎又伸长了一截。
艳丽而扭曲,透着浓重得恶意。
这成功刺激到了她刚平复下来的神经。
“朱颜血”这种慢性毒药,初中毒时会在中毒处凝成一个红点,并随着时间的推移,点动成线,逐渐延申。
直到这条红线行至胸口,就说明毒素已经扩散到了心脉。中毒者毒发而亡。
她昏昏沉沉,只觉得非常愤怒,觉得自己的右手一点也不争气,便恨铁不成钢地用力锤了一下:“到底行不行啊你!”
毫无理由地埋怨了一句,季折柳终于止不住汹涌的睡意,蜷在地上睡着了。
离火域因地下的火脉而得名,气候炎热而干燥。
季折柳在殿外酣睡,偶尔还会因为炎热而摊开身体。
自从引气入体后,她很少再做梦,因为要平心静气,清心寡欲,抱元守真,所以“梦”这种虚幻、不切实际、还能体现人的欲望的东西,都不应该出现。
但她今日却做了梦。
季折柳在梦里睁开眼睛,发现面前玄武大街熙熙攘攘,街上的人群吵吵嚷嚷,无数黑色的发髻像水一样流动去四面八方。
而她独自站在街上的一块灰砖上,低下头时,只能看见自己脏脏的布鞋,和鞋尖上露出的灰突突的脚趾。
抬起手,手指是瘦弱的,粗糙得,宛如营养不良的土葱。
手上还拿着一个豁了口的陶碗,碗的边沿还残留着药渣。
“姐姐,别给我治了,你自己拿这钱,吃几顿肉包。”一个病怏怏的小女孩儿躺在床上劝慰的影像忽然浮现在季折柳的脑海,小女孩儿很冷静地说,“其实我已经,不想活了。”
届时,季折柳端着碗站在土炕边,低下头避开了小女孩儿澄明的目光。
为什么,不想活?
人群自由来去,太阳东升西落。
此时,季折柳她固守在这一小块砖上,好似天地间并无容身之处,难以言喻的局促感席卷全身。
她心神浮动,更觉茫然。
自己这是?又回到了年少乞讨时?这是幻术吗?
她还记得幼年时期,秦堆烟生了病,她凌晨去给人家洗碗打工,然后被人赖了工钱,遭人轰了出去,只能在街上乞讨,讨来的钱全给秦堆烟买了药。
秦堆烟一开始拒绝喝药,后来在她的半鼓励半逼迫下才慢慢把病治好。
但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这幻境竟然能将这个场景补得如此完整,应该是极高明的。
可这样高明的梦境,做为梦主的自己为什么还保留着清醒的意识呢?
这梦,又什么时候能够醒来呢?
这件事情已经超出了季折柳的认知。
季折柳略一思忖,便也不再纠结。
决定先爽一把再说。
她颠了颠陶碗里的两颗铜板,一把将碗收起来拢入袖中,朝着包子铺走去。
躺在床上要死不活的秦堆烟?谁管她呢?
先来几个酱汁菌菇包子、再来一碟清醋和绿豆水。看看这梦境能不能将她幼时的味觉也模拟出来。
季折柳在梦中过得潇潇洒洒。
而她不知道,在梦外一门之隔的离火殿内,此时冰寒刺骨,如同处九隆冬。
离火域内最奢华的大床今日没有人光顾,四周的纱幔都因为过低的温度而僵硬低垂,巨大的汤池死寂沉沉。
百里邈半阖着目,倚在汤池的一侧。
汤池中的水已经全被冻成白色的冰块,就连浴池四壁都挂着厚厚的白霜。
按理说,离火主殿就建在火脉的正中心,地脉灵火滋润过的水经久不凉,时时滚烫沸腾。
但他现在感觉不到丝毫的温度。
或者说,这股寒气本身就是从他的身体里散出的。
胸口处的那个旧伤,太冷,也太深。
事情从发生到现在也有半年了,但每逢月圆之时,霜飞锯刺入的地方仍然会散发□□。
□□与他体质相克,他不得不动用全部的功力去对抗。
百里邈不清楚季折柳当时到底用了多大的力气。
也偶尔会弄不清季折柳到底是为什么还没死?
她修为一般,身处一线,又无特别的护体法器,分明就是宗门派出的送菜炮灰。
剧烈的疼痛和寒冷让他极为烦躁,看着殿外徘徊的身影。
他数次抬手,想直接摁死这个烦人的“蝼蚁”。
但每次魔气都已经涌上指尖,他却又收回了。
季折柳刚刚在殿外的呼唤他全听到了。
只是他目前不想,也没有能力去帮她解决这种小事。
过了许久。
天际已经亮起了鱼肚白,□□又重新被压制了下来。
百里邈恢复了一点力气,想出去走走,身体却懒懒的,他低低地叫了一声。
殿内的角落里的某个阴影忽然站了起来。
微小的旋风自黑影身侧而起,闻风渐长。
不消片刻就长到了十几米长,身体遮蔽了烛光,眼睛如红灯笼一般闪烁。
由于天花板的高度有限,它不得以俯下头,前爪向前伸。
如果季折柳也在这里,她一定就会发现,这个黑影简直就是纸蛋的放大版。
百里邈仰起头,张开了双臂:“梼杌。”
梼杌立刻乖巧地叼起屏风上的大氅披到了他的身上。
然后“嗷”了一声,尾巴在背后不停甩着等待奖励。
百里邈本想让它拿个里衣的,但是考虑到这畜牲智商不是很高,不能强狗所难,便也敷衍地摸了一下头,薅走了狗头上的一撮毛。
他用大氅裹住自己的身体,直接从汤池中站了起来。
随着他功力的恢复,刚刚的冰块化作温水稀稀拉拉地从他的衣角处淌下。
他赤着足,在深色的木质地板上留下一个又一个湿漉漉的足印。
百里邈打开了门。
本想拿起侍女备好的点心,补充一下体力。
他平时是不用吃东西的,但今日元气大伤又心情烦躁,他喜欢吃点又软又甜的灵食。
结果一开门,就撞到了一具柔软的人类躯体。
季折柳侧着躺倒在地上,浑身是血,手里紧紧地攥着半块吃剩的糕点,睡得很香。
而放点心的盘子正倒扣在地上,上面糊了好几个泥印子。
百里邈:好气啊好气啊!
还是杀了她吧!
杀意在他周身闪现,只是还没等他做出决定。
“汪汪汪!”
一个黑影忽然从季折柳的身后窜出,之前他点化的那只纸狗跳了出来,对他狂吠。
百里邈吓了一跳。
不怪他没有注意到这狗,毕竟这狗是用他的魔气和梼杌的血喂的,整个狗的气息都和这大殿极其相似。
而且他刚刚压制了寒毒,神识虚弱,功力还未完全恢复。
之前这狗一直靠在季折柳的身后,似乎想为她取暖,十分隐蔽,让百里邈误认为是影子。
之前他派这狗去跟着季折柳,是为了让它监视她。
看它龇牙的样子,明显是将季折柳当作了主人。
又是一个养不熟的白眼狼。
白眼狼做的狗都是白眼狼。
百里邈冷冷地扫狗一眼,再也压不住心头沸腾的杀意。
正在这时,他的袖子被风吹得一摆,也不见得有多大动静,那狗就跟炸毛一样后跳一步。
转而极为恐惧地趴在地上,耳朵贴头,叫声都从“汪汪”变成了“呜呜”。
“哈?”看着傻狗的怂样,百里邈刚想说:“没骨气的东西,滚回去。”
然后他就看见狗重新站了起来,这狗的智商比梼杌更低,它并不知道怎么将季折柳带到安全的地方,只能叼着季折柳的衣角就要往后拖。
它的牙太锋利,衣角一叼就破,每次咬破某个地方,它就会换一个地方叼。
也不顾的到底是人穿的衣服还是人本身。
季折柳就这样被咬得血迹斑斑。
连这种最低等的狗都在自己虚弱时脱离了控制。
百里邈气得想笑,但不知为何,这个插曲倒让他怒燥的心情稍微平静了下来。
他思索片刻,屈尊降贵地用脚尖轻轻地踹了一下季折柳,特意用了很凶的语气:“喂,你死没?没死就起来干活。”
季折柳没有什么反应,头因为惯性歪了歪,一点没醒。
那狗却如临大敌,它还以为季折柳渴了,连忙跑到一边用爪子吸了一口水,再跑回来喂到季折柳的嘴边。
季折柳的牙关很紧,喝不下去水,狗就在她的身上跳来跳去。
吸了水的爪子很多次按在季折柳的伤口上,挤出淡蓝色的汁液。
百里邈的脸色才真的变了。
他这才看见远处那一滩“水”,有些浓稠,色泽也不太对劲。
他的花园里遍植天心兰芝,天心兰芝是离火域独有的天阶灵植,这种药对于魔界中人算是灵药,虽然有轻微的致幻效果,却也能帮助舒缓心情,梳理魔气,缓解疼痛。
但是对于修的功法和御的气都和魔族人天差地别的修仙人,天心兰芝就如同穿肠毒药,稍微闻一下就精神迷乱,天地倒颠;它提炼过的汁水,更能使人兴奋自残,陷入永久的梦境循环直至灵力枯竭死去。
之前审讯地牢里的高阶修士时,他也命戒律司的护法使用过。
那人是化神修为,额头上被滴了一滴天心兰芝的汁液便沉沉入睡,就连左护法将他五马分尸时,面上还带着微笑。
再仔细看看,季折柳的衣襟上不仅有血,还有许多蓝色的斑点,就知道这蠢狗不是第一次这样干了。
季折柳修为那样低微,还是正统的修仙人。
百里邈:?
!
完蛋了,他还没怎么想好怎么折磨季折柳。
她就这样擅自死了,还是被这样一只蠢狗弄死。
怒火炽盛,他一把揪起狗的后颈皮,和狗对视,他很想狠狠地将狗撕碎,但是这狗完全不知道它闯了多大的祸,甚至还以为他要抢水,“呜呜”地把爪子扣得死死的。
百里邈一点也不想和这种没有脑子的生物置气,一把将它远远地丢出去。
情绪波动得太厉害,导致他的动作有些大,不小心碰到了季折柳的脖子。
刚从寒池里出来,他的皮肤其实是很凉的,乍一贴到正常人的皮肤上,难免有点刺激。
此时。
季折柳在梦里正过得风生水起,重复着不知道第几次狂吃肉包子的过程。
然后她突然感觉自己有点冷,打了个激灵,抬起头看了看周围似乎没有什么特别的情况。
便顺手从隔壁桌客人身上扒了一件衣服给自己披上了。
只是暖和了不一会儿,冷气又从背后袭来。
季折柳回过头去,背后空无一人。
真是邪门了。
她挠了挠头,又去扒了几件别的客人的衣服。
现在的梦境全在她的控制中,那些客人被扒了衣服也不着急,只埋头吃包子。
而她之所以没出去,也是不想出去,出去了要是又看见那个迷阵,她就又该头晕了。
她现在也反应了过来,自己之前弄的那个草汁可能有致幻作用,之前看到的那个所谓的“迷阵”应该就是初级中毒症状,进的这个梦境,应该是中重度中毒症状。
季折柳能想象到自己在梦境外中毒瘫倒在地的场景。
那应该是十分颓废且愚蠢的。
但是这不重要。
等到天亮时,她自然就会被人发现,要么被送往医师处救治,要么被百里邈下令处死。
第一种结果,她如果多昏一会儿,还能偷会儿懒,逃避工作。
第二种结果,不管她醒着还是昏着,似乎都没什么区别。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
季折柳越抢衣服就越觉得冷,越冷她就迫切地越需要衣服。
包子铺里的其他人都被扒得只剩一条裤衩了,但季折柳里三层外三层地用衣服将自己包成一个粽子,却冷得牙齿发抖。
冷让她的大脑失去了理智。
她没有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也没有察觉到事情有些蹊跷。
她将自己的脑袋裹得严严实实地往外冲,准备去大街西头的高档成衣店里拿几件厚实的袍子。
季折柳埋头苦跑,根本不看路。
毕竟在她控制的梦境中,应该不会有人会挡她的路。
结果却一头撞到了一个硬实的东西。
她疼得龇牙咧嘴。
抬起头想看看自己撞得什么东西。
只是重叠的布料遮蔽了她的视线,季折柳正想伸手扒拉。
却感觉自己的额头被重重地点了一下。
指尖和额头一触即分,却有一股难以言喻的冰寒从指尖中窜出,沿着季折柳的额头往下渗,季折柳觉得自己浑身的血液都要冻结了。
这东西也太冷了。
就这么冷的东西还能喘气?
季折柳想要将这玩意儿推开,结果没想到这玩意儿却越缠越紧。
包头的衣服被扯掉,刺目而微凉的阳光照了进来。
在看清那个人的脸之前,季折柳终于找准机会重重一推。
两个人终于分开,那人向后踉跄了几步,季折柳也不受控制地跌倒在地。
倒下去之前,季折柳眯起眼睛,只看清了对方飘扬的玄色衣角。
天光倾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