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喜欢螳螂吗

镜子里的脸非常陌生。

沈御枢端详着它:与人类有七分相似的面容,却带了些虫族的特征,两边额角各凸起一个骨包,皮肤被顶出了尖角。眼眶中没有眼白,而是纯然的绿色。

鼻梁很高,樱桃小口,往下是颀长的脖颈,银发垂坠在圆滑的肩头,再往下……就又是螳螂虫身了。

至少再往下长一截,把手臂长出来吧?

她是不是该再吃点好东西补补?

她移动镜子,镜面里映出一个大白茧,半米多高,横在墙角里,仔细看能看到茧还在有节律地震动,心脏。

茧里头是尊九敏。

半小时前,沈御枢用翅膀裹缠住尊九敏,她的翅膀上有鳞粉,很快对方就昏迷了。沈御枢把他从翅膀里丢出来,正戳着他的脸研究吃不吃怎么吃,忽然洞口起了一阵风,风铃响了起来。

叮铃铃的风铃声救了尊九敏一命。沈御枢听着那铃音,想起来很久以前,她是想要一个人类朋友的。

于是她没有杀掉他,只是给他注射了她的毒液,然后用粘液把他裹起来,粘液干掉后就变成了茧。

沈御枢把茧丢在角落里,让它自生自灭,自己转头去看她的星星。

恒星依旧挥洒光热,沈御枢觉得当她进入星空之后,光似乎更亮了几分,都有点热过头了。

她冲那恒星挥挥手。

一团小黑影从恒星后转过来,是那颗和恒星一起诞生的小行星,它已经完全冷却了,上面出现了海洋和大陆。

沈御枢将视线投向它,然后她感觉自己穿过重重云层,落到了海平面上。

这是一片安静的远古海洋。蓝得发黑,没有生命。风里一股硫磺的味道。

她又来到大陆,陆地上只有荒芜。

沈御枢笑了出来。

这是给了她一颗荒星!想怎么开垦就怎么开垦!

她一点儿也不担心这颗星星种不出东西,再不济,这里还能做个超级储物空间呢。

她冲出了云层,在离开之前,对着新生的海洋和大陆挥了挥手,转身。

海洋柔情地潮动,白浪涌上沙滩,大陆微微震颤,火山口开始喷发,将有机物和矿物质送到星球的每一个角落。

当沈御枢退出星空,意识回到洞穴,一睁眼就发现自己被人用碎玻璃抵住了脖子。

“嘶嘶。”哦,你活下来了。出来得挺快啊。

尊九敏外表看起来与之前没有变化,虫毒竟然没有影响他。

他面无表情,眼睛里映出她带着虫族特征的人脸。

他将碎玻璃向前抵了抵,她新生的人类脖颈被玻璃锐角压出一个凹坑。

他毒蛇般嘶语:“你戏弄了一个尊族。虫子,你会为此付出代价,我要砍掉你的翅膀,挖出你的胃……”

她听得不耐烦,一翅膀扇飞了他。

小子,我没把你捡回来的话你这会儿都不知道在哪个虫子的胃里呢。

尊九敏躺在地上,表情有点呆,似乎不能接受自己轻易就被打飞,忽然一翻身坐起来,低头去摸自己的腿,又看看自己的手,然后不动了。

显然,沈御枢给他注射的毒液并非毫无效果。

狗子从他旁边走过,一抬腿,往他身上撒尿,他猛地跳起来一脚踢过去,狗子顺势咬住了他的脚,一人一狗扭打起来。

人面螳螂路过,抖抖翅膀:“嘶嘶。”你们感情真好。

这一声虫嘶让尊九敏从混乱中冷静下来,他甩开狗子,瞟了一眼角落里的残茧,刚才他在里面醒来的时候还以为自己被感染成了虫鬼。现在情况不算最坏。

他低头,看向自己空荡荡的手指。

沈御枢见他瞧完茧子又去瞧自己的手,歪了歪头。

“嘶嘶。”给你打了个戳,以后你就是我的人了。你看起来没什么变化啊……有觉得哪里变强吗?

尊九敏抬头望过来。

“你以为拿走了我的力量我就会乖乖做你的狗?”他冷笑,“尊族只会战死不会受辱。”

“嘶?”什么力量?哦。

她走到一旁,用螯足的尖角挑开一个虚掩的坑洞,从里面勾出他那堆叮叮当当的金指环,正要丢给他,又顿住了,最后只丢给他其中一个。

指环在空中划出一抛物线,尊九敏接住,瞧着她,表情有些意外。

她冷不丁探出螯足戳了一下他的腿,他抖了抖。

“嘶嘶。”刚生出来腿软是正常的,晚上差不多就能站稳了,小鹿也这样。

尊九敏不说话。

她挥了挥螯足,“嘶?”要不要先吃点东西?

尊九敏不语,表情高深莫测。其实他在脑子里在想“这个虫子在说什么它究竟想做什么这个该死的虫子该死的星球该死的星际震荡波该死的尊十惠该死的王国继承法”……

他不吭声,沈御枢背过身朝置物架走去,尊九敏在她后头面沉如水。他戴上指环,举起了手对准她。

兹。黑芒刺进了白色螳螂的脖颈。

白色螳螂自顾自地向前走着。

尊九敏不死心,又放了一针。

针扎进去,好一似泥牛入海,又仿佛肉包子打狗……总之是毫无回应。

第一次,“黑棘”没能帮他控制住敌人。

尊九敏垂下了手,转身走到洞穴角落里坐下,闭上眼睛。

一只螯足戳了戳他。

“别烦我,我这就出去了。”他眼皮都不抬,“这个梦我真是待够了。”

“……”

螯足离开了。过了一阵子,尊九敏忽然闻到一股烤饼香。

他睁开眼,眼前是一个小铁盘,放着一摞薄片,像是刚出炉的薄脆饼,香味小钩子似的。

他别开眼。

沈御枢也不劝他,把盘子往他腿前一搁,转身走开了。

她行走时叮叮当当的,是他的指环被串成了项圈,戴在了脖子上。

叮叮当当。

叮叮铃铃。

指环和风铃的声音,在洞穴里此起彼伏。后来,又多出了清脆的饼干碎裂声。

尊九敏掰开了饼干。不知道这虫子从哪里弄到的薄饼,瞧上去金灿灿。空气里无处不在的恶臭都暂时退却了,洞穴里满是甜香。

不过这甜香里好像掺了一丝……肉味?

他端详着掰成两半的薄饼,没看到中间有什么夹层,姑且就放入口中试一试……

甜。辣。

好怪。

他皱着眉吃着,用眼睛把虫洞里的光景细细琢磨,琢磨着琢磨着,背后起了一层凉意。

像背对着幽深的巨洞,触到洞里吹来阴冷的风,听到洞内传出了恐怖低语。

他不动声色,吃完小饼干,膝盖一撑站起来,理了理衣摆袖口,对正揽镜自照的人面螳螂说:“你吃了我的宝石,但也请我吃饼干。我们两清了。”

沈御枢装作没听懂,用螯足梳理着银发——如果有人类手指她就可以给自己挽一个女王髻了——脑袋不动,从镜子里窥探他,看到他的手握成拳垂在身侧。

“如果你不介意,”他走向洞穴门口,“我现在要离开了。再见,螳螂小姐。”

他推开破旧冰箱,只差一步就能踏出螳螂洞,一只大螯足却横过来拦住他。

他顿住,转过脸来,鼻尖离她的雪白脖颈只有五厘米。

这么近的距离,不论谁发动攻击,对方都很难逃开。换句话说,两败俱伤。

他没有后退,微微仰头,迎上那双纯绿色的虫目。

视线在空中角力,他藏在身侧的手指痉挛般地摩挲着指环。

他想活捉这只螳螂。

八百年前,六大星系的智慧生物联合起来发动了反虫围剿,虫族几乎被剿灭殆尽。如今世人皆知,除了阿尔法星系群最西边的那些高索脉虫之外,宇宙间残存的虫族都是些智商低下的玩意,造不了大恶。

可是现在,他眼前这个虫族,她能用火,会制造工具,甚至会用心计——之前它就欺骗他,让他以为“黑棘”控制住了她,把他骗到跟前,又发动突袭抓住了他。

像它这样精明的虫族,在这颗星球上还有多少?

虫族鼎盛时期,至少吃绝了三位数以上的智慧生物。尊族也曾饱受虫灾,甚至直到现在仍笼罩在高索脉虫的阴影中。

尊九敏想复仇,但让他选一千次,他也会选先遏制虫族。

他的视线从那只雪白螯足移动到螳螂的人脸上,凝视那双与人眼毫不相似的纯绿虫目。

手指摩挲指环,他神情温和:“还有指教?——啊,或许你愿意和我一起吗?我刚到这个星球,缺一个友好的向导。”

他做了个请的姿势。

沈御枢对于他能无视她锋利大螯足发出邀请这一点,感到些许佩服。

不久前他还拒绝她的小饼干,现在却一副“我对螳螂女士一直如此绅士”的作态——对于这种失忆般的演技,她也颇感敬意。

于是她反手推开了冰箱,并一马当先跨了出去,行出两步又停下,转头等着他。狗子紧随在她身侧。

这颗星星的自转周期只有七小时,从沈御枢与尊九敏相遇到现在已经过去了三小时,红矮星再次悬挂天际。

沈御枢侧着脸,视线与洞口的尊九敏遥遥相对。忽地,一抹云翳遮住了红矮星,云影藏起了她虫类的额角与绿目,而她人类的面庞在茜红色的朝霞中,明艳无俦。

毒罂粟。食人鱼。红死蛛。赤烈鸟。

世间的剧毒,往往绝美。

尊九敏垂下眼。

他走向人面螳螂。

两人并肩往前走,尊九敏比她稍稍快出半个肩膀。

“嘶嘶。”你刚才看我看呆了。

“你还记得在哪里遇到我吗?”尊九敏说。

“嘶嘶。”你的性癖有点奇怪啊,喜欢螳螂吗?快看,大长腿!

“你知道飞船吗?一种星际航行器。我就是乘坐它来这里的。我有一些吃食在飞船上,我想带过来和你分享。”

“嘶嘶。”你眼睛一直往我脖子挂着的指环上瞟呢。

“我给你起个名字吧。你的颜色很特别,又会做糖饼……叫‘雪饼’好吗?……嗯?”

大螳螂用螯足勾住了他的衣领,把他往另一个方向拽。

“雪饼?……雪饼,我想去那边……”

驳回。

嗯,这人心眼不太好,但她也不需要他对她掏心掏肺。他别死了就行。这年头想养个活人不容易,万一养死她就只好加餐了。

大螳螂提溜着人类,跑过了几个黑乎乎的废墟,最后来到一个废弃码头似的地方,两旁是高坝,河床里淌着几条浅灰溪流,日光下泛着微光。

这地方空气里的臭味淡了许多,河边上甚至长了十几排植物,黑枝黑叶,缀着许多棕黄,凑近了能闻到辛辣的味道。

沈御枢把人放下来,然后对狗子比了个手势:“嘶。”带你的新同事转转。

带他熟悉熟悉环境,教教规矩,以后家里摘辣椒的活儿,就都归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