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快乐就是这么简单
人面螳螂离开的时候翅膀碰到了风铃,叮铃作响。
铃音清脆悠扬,并未因为这里是与现代文明有别的蛮荒虫洞,音色就有所改变。
人面螳螂走远了。虫洞里只余下了一人一狗。
尊九敏丢下辣椒,伸了个懒腰。
狗蹲在他面前,黑眼睛直勾勾地对着他。
尊九敏瞥它一眼,指了指洞口,狗立刻起身走到洞口,把破冰箱拱开一道缝,蹲下来,守在缝隙前,鼻子翕动。
如果闻到洞穴主人正向这边走来,它会立刻向尊九敏示警。
有了哨兵,尊九敏好整以暇地搜查起了虫洞。
每一寸土墙和泥地,都仔细敲叩,穴顶也用长棍戳试。大大小小的器皿、藏在床底的暗洞、置物架后面的小坑……寻常及不寻常之处,他全都搜查了一遍。很遗憾,没能找到类似暗门或按钮之类的。那些辣椒就像是凭空出现的。
洞穴没有连接暗道。不过,其实他差不多也料想到这个结果了。
从他落到这个星球起算,红矮星已经东升西落了十九次。现在他大致能确定,这颗星球上没有他之前想象中的恐怖组织。
不过,这次洞内搜查也并非一无所获。
尊九敏看着从床底找出来的、洞穴主人的“日记”。
大螳螂不会说话或写字,但会画。如果她想表达一些复杂的东西,她就会通过画图告诉尊九敏。
最让尊九敏震惊的是这虫子甚至会讲故事——不是回忆,而是故事,虚构的故事。
按照宇宙生物学分类标准,某种生物能否凭空虚构一个故事,是划分它是否存在潜在威胁的重要指标。
尊族有一句谚语,重视每一个会讲故事的种族,因为它们会讲故事,就能创造信仰,创造了信仰,就有机会建立一个强大文明。
那只螳螂……总是一再打破他的认知。
简直是不合常理的代名词。
不过,这团秘云或许就将在此破解了。
尊九敏取了一碟甜饼,坐到床边,腿搭在小凳子上,边啃脆饼,边翻看那写手绘“日记”。
四下无人的时候,他倒也不会端着架子,毕竟装逼没有观众,犹如锦衣夜行。
日记只有几十页。之所以能确定这是日记而非随手涂鸦,也是因为这些图画具有明显的时间顺序,并且……
画里的主人公太好认了。
尊九敏的手落在某一张手绘画上,指头点了点画里的小螳螂,若有所思。
这一页,小螳螂捡到了一个没了双腿的人,它给他喂水。
下一页,无腿男在纸上画着什么,螳螂蹲在旁边看。无腿男把画递给螳螂,螳螂露出笑脸。
尊九敏扬了扬眉。
再翻一页。
男人举着刀,对螳螂说着什么,螳螂将毒尾刺进了男人的身体。
下一页,男人躺在地上,身体已经变异得看不出模样。螳螂背对着他。
尊九敏顿住了。他翻回到前面,再瞧了瞧那把刀,表情变得有些微妙。
再往后……日记只有一页了。
一间简笔画房屋,一个四方形,一个圆圈,三个图形中各有一个小人。
屋子里的小人和四方形里的小人都在哭。
尊九敏凝眉思索。
最后这页,能有无数种解读。在这些解读之外,还需要考虑另一种可能性:这是最后一页,这页或许不是日记……
而是目标。
日记的主人,它的目标是什么?
一个虫族最可能的目标是什么?
假如这只虫族具有高度智慧呢?
假如这只虫族与它的同族不同,对人类抱有好感呢?
假如它曾经被人刺伤过呢?它是否想要复仇?
就如他一般。
幽暗虫洞中,金发青年翻看日记的手停留在最后一页,久久地。
风铃轻轻低吟。红矮星的辉光穿过缝隙,投落在洞穴中,随着时间流逝,橙红的光痕一点点、一点点地移动。
洞里的男人忽地回神,将日记放回原处,起身走向洞口。
狗还在原地没动,洞外却有一只虫族等了他许久。
这是一只断了条腿的虫族,两根大蒜似的器官从脸上垂下来,这意味着它嗅觉极其敏锐。
尊九敏走出洞穴,它低下头,捧出一块白色金属——正是被沈御枢掰断的飞船的一部分,之前沈御枢扔给了他,而他又交给了这只虫子。
尊九敏:“找到了?”
虫子蒜头般的触角晃了晃。它弓着虫腹,转身往北方走。尊九敏跟在它身后。
它是之前围攻尊九敏的虫族之一,也是在场智商最高的虫族,一发现自己无法取胜,就舍弃了断腿直接逃走。后来尊九敏从沈御枢那里偷溜出去找飞船,碰见了它,这次他神完气足,指环在手,直接用黑棘控制了它。
蒜头虫子没辜负他的期待,才过了一天就找到了宇宙飞船,而飞船的藏身处居然离虫洞并不远。果然,那大螳螂也深谙“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
尊九敏初步检查了宇宙飞船,松口气。他启动了飞船自动修复系统,但却没有把沈御枢掰下来的那一块装回去。这样,从外面乍一看,飞船还是缺了一角的样子。
飞船还是这艘飞船,不过它已经成了捕获某人的陷阱。
完成这一切后,尊九敏跳下飞船,把某样从飞船里拿到的东西丢进蒜头虫子的口器里,等它吞下去后,他扬起手一道黑芒从蒜头虫子的脖颈里飞了出来,落入他手中。
一秒。两秒。三秒。
蒜头虫子忽然跳起来,转身奔逃。
尊九敏没有去追,他把“黑棘”回收进指环里,然后瞧了眼扭曲奔逃的蒜头虫子,想到了人面螳螂,突然就感慨同样是虫族,大螳螂可优雅多了。
他还记得第一次相遇,它向他款步走来,他甚至以为是“银河圣母”从画像里活了过来。
当然后来事实证明螳螂和圣母就像墨水和黄金那样毫无相似之处。那个不讲理的生物,浑身上下也只有“强大”这一点,和银河圣母有些许共通。
尊九敏凝视着缺了一角的宇宙飞船,没发现自己翘起了嘴角。
她的小行星变冷了。
沈御枢看着手中枯黄叶子,抬起头,广阔而泛黄的森林映入眼帘。
上次她来这里,植物们活泼得像精力过剩的孩子,而这次,她站在森林里,孩子们像是睡着了。
森林里异常安静。辣椒树叶子快掉光了。她走过去,摸了摸树干,树身似乎动了一下,过了一会儿,有什么掉到了她的身上,很轻的。
她捡起来。是个干瘪的小辣椒。
沈御枢忽然有些愤怒。
她抿了抿唇,把辣椒咬碎吃掉,昂首冲出云霄。
她悬停在宇宙间,视野里映着微微变白的小行星,冷冷说:[出来。]
啪一声。
一道银白弧光,无根无由地出现在她身前。那弧光微微变化,像个人形,又似个螳螂的剪影。
【说了你快死了。小星星和你紧密相连,当然会受牵连啊。】弧光里传出声波,【你看,我没有骗你吧,树叶黄了……明天就会冰封了。】
那声波是直接传到沈御枢的意识里的。沈御枢能感觉到,对方虽然说着惋惜的话,情绪却是旁观者的漠然。
弧光继续道:【所以我才劝你快点吃掉他。你好了,小星星才能醒过来。】
沈御枢瞅着它。那眼神足可以让石头也吓得躲进地里。
弧光不自在地扭动了一下,嘀咕:【你怎么这么多疑呢。一点都不像我。】
沈御枢终于开口了,同样直接用声波交流:[你想害我?]
弧光似乎急了:【我是你的人类人格!你死了我也活不成,我害你?你,你这个笨蛋好多次找死,多亏我在潜意识里拉住你……】
它忽然闭嘴了,过了会儿,它非常人性化的叹口气,然后说:【算了,你不信我们就一起死吧。反正我也受够这个星球了。】
啪一声。弧光消失了。
沈御枢转过头,凝视蓝白相间的小行星。
嘴里还残留着辣椒带来的微热触感。
听说虫子不懂什么叫“辣”,因为它们没有辣素的感受器。就算能感受到辣,除了人类,也没有哪种生物会特意用辣感——用疼痛去刺激多巴胺分泌来取悦自己。
她是一个穿越者。沈御枢是个人类。但是如果人类的人格分离出去了,剩下的那部分,是什么呢?
……
大约螳螂的脑容量还是不太够用吧。没一会儿沈御枢就放弃了思考。情况太复杂,况且她又饿了。
那个自称“人类人格”的家伙至少有一点没骗她,大螳螂的身体真有毛病。她最近总是饿,而且吃再多也不饱。
身体渴望能量,高能量,高能量,高能量。
高能量在哪儿呢。
沈御枢居高临下,一个螯足挥过去,把靠在墙角假寐的男人提溜起来。
“嘶嘶。”偷懒?今晚就吃你。
男人撩起眼皮,敲敲她的螯足,用眼神示意了一下墙角:“摘完了。”
沈御枢松手,他落回原处。沈御枢瞟了那些辣椒一眼,走开了,走到床边,趴住不动了。
从星空里出来后她没有直接回家,在外头大肆进食了一番,肚子都撑圆了,可饥饿感如同一只秃鹫盘旋不去。
烦躁像蟑螂在脖颈上爬个不停,所以当某人在她床边停下的时候,她望过去的眼神相当不善。
尊九敏往旁边一侧身,躲开她挥过来的翅膀,继续蹲在床边,说:“雪饼,你会不会写字?”
不会。
做虫子的时候思维混沌,除了性命攸关的技能还记得,其他全科知识水平都跌到幼儿园以下。现在倒是能想起穿越之前的事,但也没必要写字了。
“谁教你画画的?”他又问。
一个倒霉大叔。
“你想念他吗?”
虫子的记忆没那么好。而且他死相很难看……想起来又会做噩梦。
“你讨厌他?怨恨他?……喜欢他?”
你今天的话真多,警告你我现在正饿着。
问这些有什么用,我说什么你都听不懂,愚蠢的人类,人类甚至区分不出山椒和米椒的颜色。
“感觉你在骂我呢……你讨厌我吗?”
讨厌的东西我连看都不会看。
“雪饼,我觉得你是个好孩子。”
不耐烦地敲着床沿的螯足顿住了,大螳螂转过脸来,纯绿虫目里看不出情绪。
它在床上,腿是曲着的,但依旧居高临下。尊九敏站了起来,于是他的视线比她略略高出了半个头。
“我今年一百一十七岁了,但是我第一次遇到你这样的……雪饼,你很特别。”
“我不会一直留在这里,我有我的使命。你应该懂……你一定也有非做不可的事吧?”
昏暗虫洞里,金发青年的神情就像教堂墙壁上的神绘,慈眉善目。
他微微倾身,将手搭在螳螂的前足上,口吻充满感情:“你很特别。我很喜欢你,你想做什么,说出来,我可以帮你。”
人面螳螂静了两秒,然后抽回螯足。它脖颈上的指环项圈叮叮当当。
尊九敏微笑看着,左手插在口袋里,食指慢慢摩挲着拇指的指环。
他既兴奋,又忐忑,期待与杀意混合在一起,让他的耳朵微微发红。
“或者,”他和声细语,“你愿意和我一起走吗?你知道,外面有更广阔的世界,数不尽的行星,你想要的辣椒,你想象得到和想象不到的好东西……外面都有。”
人面螳螂似乎有点出神了,被他的描述吸引。
这只虫族太特别了。尊九敏想。
我要驯养它。
它会画画。会写日记。会思考。它很聪明。
他喜欢它的聪明,聪明得恰到好处,比洞穴外任何一只虫子都聪明,却还会被他诱惑。
他也欣赏它的强大,飞船它说拆就拆,黑棘无法控制她,连赛特拉之心也无法杀死她,甚至还为她所用,让她进化。
他已经可以离开这个星球,但他却没有,因为它。
观察,沟通,了解,诱惑,掌控。复仇。
他想要它。他需要它。
尊九敏看到它支起后足站起来,越过自己,移动后足去到置物架旁,从一叠白纸中抽出几张,用螯足沾了颜料,在图纸上嗖嗖嗖地画起来……
在画什么?是给他的答复?
尊九敏发现自己竟然有点忐忑。
他藏在衣兜里的手不自觉地停止摩挲指环,手指探了出来,搭在口袋边上,像警觉的小动物从洞穴里探出了耳朵。
人面螳螂停止了涂画,它走过来,先递了一页给尊九敏。
尊九敏脸上浮着笑,接过画图,就见上面是一个火柴小人手牵着个六脚螳螂,小人头顶上画了个爱心。
紧绷的神经骤然放松,笑容亮起来。
“画得真好。”他点了点爱心,“对,我喜欢你。”
人面螳螂递给他第二张画,和之前相似的画,但螳螂的头上也出现了一个爱心。
尊九敏笑容加深了。他对她点点头。
人面螳螂似乎也很快活,翅膀挥舞了一下,然后递给他第三幅画……大约是太高兴了有点松懈,画从它手里滑落出来飘在地上。
尊九敏调笑:“这么开心吗?我真该早点和你说这些话,公主殿下。”
他蹲下来低头去拾画,手指拈起那张画的同时,画的内容也映入眼帘:螯足穿透了黑发小人的胸膛,小人的头颅与身体分离,黑色长发从螳螂嘴边垂落下来,仿佛深海里的幽灵海藻。
尊九敏的手绷住了,他抬起头。
六片翅膀已经挥舞而下,像恐怖故事中海巫的触角,将他彻底缠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