撞击飞船的猛烈气浪只是前奏，更大的危机还在后头。

这颗星球上，有一种无法解释的气象，沈御枢叫它“巨人的屁”，因为每当这种气象来临，天空就会出现一个黑红色的洞，洞口有十几个山头那么大，占据了半个天空，洞里先是喷出恶臭的风，接着臭风变成□□那样的杀器，将大地轰出一个个洞，每每这个时候都有数以百计的虫族丧生。

尊九敏的运气大概真的不太好。他的飞船先是在宇宙里遇到了星际震荡流坠落异星，接着又在这里撞上了天灾级的□□，就算那艘船是星际钢翼集团出产的一级货，接连重创之后，也只能含泪解体了。

沈御枢眼明手快，从飞船碎块里捞到了尊九敏，把他带离了危险区域。

他闭着眼睛，半身都是血。脖颈上的伤很恐怖，颈骨裂了，露出里面白色的骨髓，她怀疑只要再轻轻一震，颈骨就会彻底断开。

就算不断开，这么重的伤势，以这里的生病基本靠躺的医疗水平……

现在给他挖坟，大概时机正好，能埋个热乎的。

她失神地看着手里正在失去生命的同胞。

吃掉他吃掉他吃掉他吃掉他。

吃掉他重新转生！

不，转生一个人只能用一次……他已经……

吃掉他吃掉他吃掉他吃掉他吃掉他吃掉他吃掉他吃掉他吃掉他吃掉他吃掉他……

沈御枢正出神，她臂弯里的人喉咙里忽然发出抽气音……然后悠悠转醒。

尊九敏人虽然睁开了眼睛，但意识模模糊糊，只觉得疼，但这疼痛并不尖刻，仿佛梦里挨了打，醒来身体还记得。

他睁着眼，瞳孔扩扩缩缩，昏蒙视野里，只看得到两抹纯绿，莹莹生辉，仿佛山洞照进了晚春的辉光。

“……雪饼？”他终于分辨出了那是什么，“你眼睛怎么又变回来了……”

他以为自己说话了，其实一丝声音也没有。

沈御枢也呆住了。她瞧得清楚，他的声带断了，但是他的颈骨、他的血管、他的结缔组织、他的皮肤……都在飞速生长，他所有的创口都在以百米冲刺的方式愈合。因为长得太快，她甚至看到了新长出的皮肤与旧皮肤之间连着的丝。

很显然他不会死了。

沈御枢长出一口气，无措与怒火消退，虫目变回了人眼。

她有点牙痒痒，想把他拎起来教训一顿，让他赔偿她受到的惊吓，但随即又想到，她刚捡到他的时候，他的自愈能力明显就是普通人水平。

脑上亮起一个灯泡，她恍然大悟：这就是“转生”赋予他的异能，超强自愈！

喜悦从手指头漫上来，然后是怒涛般的骄傲。

她神气得像个大公鸡，戳戳他的肩膀：“我就说会有金手指吧。让你转生虫族你赚大了。”

尊九敏人还在迷糊中，就光听清了“赚大了”，下意识“嗯”了一声，恍惚想着，她声音很精神。她没受伤。

自愈异能确实好使。它就像个兢兢业业的骨肉泥瓦匠小团队，那么严重的伤，也不过两三分钟，骨头和神经已经接起来了。但也因为二者都接上了，所以之前没能传出来的痛，全都搭着顺风车杀到了大脑。

尊九敏人躺得好好的，只觉得忽然剧痛！像是被铁暴犀牛撞飞出几十米，又被大货车一轮子碾到了脖子，痛得五脏六腑都要喷出来了。

他连哼一声都来不及，大脑紧急启动保护机制，强制关机。

头一歪，人又昏迷了。

……

尊九敏是被舔醒的。

大约因为治疗的是致命伤，身体消耗太大，他醒过来的时候脑子还朦胧着，转了个身继续睡，含糊地说：“安德烈下去……”

安德烈是他养的大狗，金毛，聪明，顽皮，他有时会吓唬它再闹就卖掉它，它总是一脸无辜。

后来安德烈死了……

散漫的思绪一僵，尊九敏霍地起身，手指刚扣上指环，就看清了舔他的是什么——是大螳螂养的那只土黄小狗。

他现在在大螳螂的洞穴里。

见他醒了，小狗挺高兴的，又凑过来用脑袋拱了他一下。

尊九敏回神，推开它，视线一低就看到了自己蓝金相间的衣服上染了一大块浓稠刺眼的绿，连衣扣都染上了，扣面上原本绣着一道银色地平线上升起的金色旭日——这是尊族的族徽——现在已经完全变成了浑浊的脏绿。

他起初没反应过来，以为是虫子的血，过了几秒才明白怎么回事，抬头去摸自己的脖颈。

知道自己变成了虫族，和看到自己身体里流出的血不再是金色而是绿色……感受天差地别。

有种被水怪拖入海底的感觉。

他垂下眼睛，身上似有千斤重，胃里冰冷，他索性闭上眼。

我就消沉一会儿。他想。让我静一会儿，我很快就会振作起来，现在先……

“起来了。”忽然一只手拍在他耷拉的脑袋上，“醒了就起来，你都全好了，别想偷懒啊。”

“……”尊九敏抬起脸，笑容就像黑夜里的森林，鬼气飕飕，“又要我摘辣椒？”

“我把飞船碎片拖回来了，你赶紧起来拼一下。”

尊九敏一愣。

洞穴外躺着几十块飞船的尸骸，连飞船燃料箱都妥妥地捡回来了。

尊九敏看了一遍，有点佩服。

但是她有蛮力拖，他没能耐拼。上学时他选的可不是机械拼装系。

失去了飞船，几乎等于失去星际航行的可能，尊九敏恼火，但沈御枢似乎比他还急，这倒让他冷静下来，说飞机碎片中还有些零部件可以用，他先做个信号发送器，吸引一波外面人的注意，或许有人会过来。

相当于在太平洋孤岛上用篝火点个SOS,寄希望于过路的航空飞机。

沈御枢也知道这种信息在茫茫宇宙里被发现的可能性有多低。

“早知道就先救飞船了。”她总结经验，“下次我先把飞船救下来，再去找你。反正你也不会死。”

尊九敏瞟了她一眼，低头继续调试求援信号，试着把它的功率再放大一些。

他非常意外，她竟然比他更迫切地想要离开这里。换了刚认识这只大螳螂的时候，他会断定她是急于去外面扩张领土。虫族的一大恶习就是无休止的贪婪扩张，这是全宇宙的共识。不知有多少种智慧生物因为虫族的贪婪而丧命。

现在他也觉得这只大螳螂很贪婪，不过大约她的贪婪只会让把全宇宙的辣椒都瑟瑟发抖。

简直像大花仙人掌上的软刺那么可爱。

尊九敏想着，转头去看那只螳螂，她正把辣椒摊在地上晾晒，红矮星向着大地倾泻和暖的光，把她的银发染成春桃般的粉。

她想走，急着走，但她选择先救他。飞船有自动驾驶模式，他知道没有他她也能开。她总是让他惊奇。

“你很开心啊。”沈御枢忽然探身过来，“你一直在笑，信号能调得很大？明天就有飞船来？”

他含糊应一声，低头摆弄那个早该报废的信号机。很快他就放弃了，直接把它绑到了高石上。

处理完了信号发射器，他把两个粉金色的气囊放到她的虫腿边。

沈御枢拿起来：“什么？……里面有东西。”

“裙子。”

“裙子？”

“如果有救援队过来，它可以遮住你的腿。”

见她没领会他的潜台词，他只好把话说透：“让人发现你是虫族，会有大麻烦。”

“所以？”

“……我不想应付没完没了的苍蝇。”

沈御枢瞧了他两眼，蹲下来去摸狗子的头，便摸边说：“黄一，他这是表达关心对吧？可他脸色怎么这么臭啊，还说我招苍蝇。”

黄一：“汪！”

尊九敏：“……”

沈御枢撸着狗头：“嘴上很毒，但行动上又很友好，人类一般把这种叫做什么来着？”

黄一：“汪汪汪！”

尊九敏转头看天：“希望来一架速度足够快的飞船。”

大螳螂继续和狗子咬耳朵：“黑二他转移话题的技术好烂啊。”

谁是黑二啊！

尊九敏忍无可忍地转头过来：“你起名字的品味真的很烂，我……”

没等他说完，大螳螂放开狗子，嘻嘻哈哈地去试裙子了。

尊九敏吞掉下半句，又坐回原处，看天空渐渐起了火烧云。

狗子跑过来找他玩扔飞盘。这种互动以往尊九敏都是摆冷脸，但今天他异常好说话，陪它玩了一遍又一遍。

狗子都快玩疯了，吐舌头直喘气。尊九敏看它像要一口气上不来就要撅倒的样子，就把飞盘收起来了。

狗子蹲在他跟前，尾巴狂摆，直勾勾望着他。

他破天荒地安抚了一句：“下次再玩，黄一。……黄一？”

这个名字……

黄一。

黑二。

黄一。狗子。黄色的狗。

黑二。人类。黑头发的人类……

尊九敏脸一黑，看着狗的眼神突然凶恶起来。

狗子很警觉，屁股一转撒腿跑了。

尊九敏鼻子里哼一声，转身给自己倒杯水，视线不经意间又落到那一堆飞船的残骸上，心头的最后一丝轻松感也殆尽了。

他沉沉地看着那堆残骸，想着他的复仇，他的使命，他有一堆事要做，却被困在这里。

忽然远处传来悉悉索索声。尊九敏端着水杯回身，就见大螳螂移动着螯足从东南角现身。四只雪白后足在灰蒙蒙的大地上移动，像在海洋里轻轻摇摆的夜光水母。

她没换上裙子，眉宇间仿佛在苦恼什么。

尊九敏刚要出声，就见她转脸朝这边望了过来，显然是发现了他，她站住了，眉宇舒展，绽出一个笑。

尊九敏一怔，一种奇妙的、暖洋洋的愉悦，从心底冒出来，流进四肢百骸。

他垂下眼，发现狗子不知什么时候又回来了，轻轻咬住了他的裤腿，尾巴摇晃。

——有些人以为今天看狗子特别顺眼，是因为想起了安德烈。

其实是世界上有一种心情，叫悦屋及乌。

风掠过耳畔，带来黑发青年想听的声音：“我知道怎么离开这里了。你肯定想不到！”

他一顿，也提高了声音回应：“你不会要说梦里什么都有吧？”

“飞船！这里有第二艘飞船！”

作者有话要说：小修一下。4.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