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昏蒙的房间里，沈御枢教会了尊九敏一件事，然后她就离开了。

十二个标准时之后，尊九敏醒了，床上只有他自己。

过去数日他都在这张床上醒来，以至于直到他瞧见自己手背上的包扎带，才想起昨天在这间房屋里发生了什么。

教授“寄灵”……指导失败……奉献血肉……被压制……

黑暗中异香浮动。她的声音自上而下，春雪似的洒落，铺满了他。

“放松……你放松，嘘……”

“我来教你。”

“闭上眼睛，想象自己现在躺在洞穴里，外面下着雪……你很冷，你也很饿，但是外面没有吃的，春天还很远。”

“所以你要更深沉地去睡。像死掉一样去睡。”

“这就是虫族的‘假死’……嗯……”

说着要教他的人，自己先睡着了。

人吃了饭会犯困，进食完的虫族也会容易睡着，这很合理。

但是沈御枢就连睡着，翅膀也紧紧拢着。尊九敏推了她两次，她鼻子里哼哼两声，睡得香沉，甚至还把他裹得更紧了。

其实尊九敏可以贴近了大声叫醒她，可是鬼使神差的，他没再动作。

就这么睁着眼，凝视星空，听着耳畔清浅的呼吸声。

直到他自己不知不觉也睡着了。

回忆完毕。

“……”尊九敏抬起手，捂住了脸。

屋里还残留着若有似无的香。被单的一角拖在地上。床上的男人，耳尖有点红，心情有点复杂。

他解开手上的包扎带，伤口早就长好了。但是，手腕还记得被她压制住的感觉，还有她手指，在他手腕内侧，一下一下，漫不经心的抚摸。

屋里仿佛又落下了春雪，耳畔是幽幽的吐息——

[我来教你……]

尊九敏猛地盖住自己的眼睛。

搞什么……当时他还以为是……

教个假死而已？那些多余的动作是干什么？！

他忿忿地磨牙。

忽然，屋內大亮。尊九敏睁眼朝光源望去，发现在飞船外部，远处亮起了橙色的光。

他眯起眼，起身走向屋门，刚到门前，外头响起了敲门声。

门外是弗洛西。它端着一个托盘，香气袅袅，彬彬有礼地与尊九敏寒暄：“早安洛西。想来杯罗宾咖啡吗？”

这船上还能有咖啡？

“刚才什么声音？”尊九敏端起咖啡杯，望向远处的亮着橙光陌生飞船，已经有了大致猜想，嘴角忍不住浮出笑，“这下她可称心如意了。”

正如男人所料，沈御枢此刻正在劫掠者的船上，并且一如前次，她登船之后，五分钟内就让这艘黑船（主要用于犯罪行动的船只）换了主人。尊九敏现在喝的这杯咖啡，自然也是她“反向打劫”来的战利品。

但尊九敏猜中了开头，却没猜中结尾。

沈御枢此刻遇到了大危机。她正面临一个活体炸弹的自爆式攻击，而她还浑然不知。

活体炸弹是一个蓝皮肤的蛛族少年，沈御枢很钟意他，因为蜥人也是蓝皮肤，味道很不错。

蛛族少年并非孤身一人，他还有个同胞妹妹也在船上——这加重了他的不幸，因为他们两人都是作为货物被带上这艘黑船的。如果不是横空岔出个沈御枢，当黑船靠岸的时候，这对美丽的兄妹就会双双被打包送到某个有特殊爱好的老男人手里。

但蛛族少年并不感谢沈御枢，因为他身在货仓里，全程听着头顶客舱里那些“主人们”是怎么惨叫着，被异形生物一个个吃掉的。然后，那异形生物踢开了货仓的门，血腥味冲进来，刺鼻又恶心。

异形生物舔着手指，绿森森的瞳仁望过来，发出欢快的声音：“这儿还有呢。”

浑身滚过战栗！蛛族少年瞳孔紧缩。

要被吃掉要被吃掉要被吃掉了……！

生死关头，他本能地抬手按上了自己的脖颈，这是他最后的底牌——却忽然感觉被什么东西触动了一下，他低下头——

自他身后，一只小手探出来，静静地拉住了他的衣角。

猛地惊醒。

蓝皮肤的少年垂下手，转身，蹲下，抱住妹妹。

别冲动。他深吸口气。一定要先把她送到安全的地方，才能引爆。

沈御枢看着蓝皮肤的少年抱住了只到他膝盖的小女孩。

“小女朋友？”她猜测，“你们身高差距好大啊。”

少年扭过脸来，对她怒目而视。

沈御枢拍拍翅膀上的灰。这货仓里的环境比上头恶劣多了。她走向了他们，在囚笼面前停下来，研究了一下。

“这么粗的杆子……”她碰了一下囚笼，“嘶，还通了电……又是笼子又是电，咦，莫非你很厉害吗？”

囚笼里的少年盯着她。那笼子他碰一下就会休克。

沈御枢：“这可有点麻烦啊……哎，要是你一直靠着栏杆，会直接变成烤肉吗？”

“……”

她满脸写着“那我就可以直接开吃了”，蛛族少年气笑了，他正想讥讽两句，却忽注意到她异样的眼睛。

完全没有眼白，纯然的浓绿。虫类的眼睛。

一旦察觉到端倪，更多的线索就浮现出来。

生长着虫目花纹的巨大叶脉翅。

空气中令人兴奋又恐惧的气味，刻在蛛族遗传信息里的味道……提醒着自己对方是什么。

虫……

虫族。

这是一只虫族！

蛛族少年惊得差点跳起来。

怎么可能……它，它能说话！它知道人造电流！它——

它有灵智。

虫族，但是有灵智。

虫族，是蛛族的死敌。互相以对方的血肉为食。

无人出声。室内忽然陷入了奇异的死寂。

“……你要吃了我吗？”终于，蛛族少年开口，“你来吧。”

他退后到笼子中央，留出空间。

“但是，能不能放过她？她是我妹妹……她才七岁。”

他挡在女孩身前，望着沈御枢，手按在自己的脖颈上。能够毁灭一座城市的核弹，就在这里。

蛛族少年已经做好了准备。眼前的虫族不会放过他们任何一个。

“你多大了？”

她问了一个令他莫名其妙的问题。

“……十二。”

沈御枢沉吟了一下。她现在已经不饿了，于是眼前的少男少女们对她来说有另一种宝贵用途。她想把他们转化为虫族，就像尊九敏那样。

“我现在不吃你们。”她说，“你们太小了。”

依照她有限的经验，健康成年的个体“转生”成功几率更高。

蛛族少年压抑着愤怒瞪着她。这虫子还想把他们养大了再吃！邪恶！

沈御枢注意到了他的表情，想了想，恍悟，说：“我说的吃不是你想的那种吃。”她好心地指了指头顶客舱，“不是这种吃。”不是这种吞进肚子的吃。

蛛族少年一愣，然后忍不住颤抖，脸都涨红了，眼睛里恨不得射出刀子来。

不是那种吃，那么就只能是另一种“吃”了！

它甚至还往他身后看！它想对小圆做什么？！她还那么小！

禽兽！

沈御枢奇怪地看着他：“你怎么了？……肚子饿？”

蛛族少年用力握拳，挤出声音：“你真的……现在不会吃我们？”他要先保证妹妹的安全。

沈御枢刚要点头，身后却传来弗洛西板直的声音：“我建议现在就吃掉他们洛西。他们知道了你的身份洛西。”

沈御枢回身，就见弗洛西与尊九敏站在门口。他们来了有一会儿了。

沈御枢扬了扬眉：“弗洛西？”刚才那句话什么意思？

她问着，眼神却望向尊九敏，显然是想听他的意见。

尊九敏的视线与她纯绿的虫目一碰，别开视线，先瞥了一眼她张扬的虫目脊翅，然后落到笼子里的蛛族兄妹身上。

她虫族的身份暴露了，而且是暴露给了天敌蛛族。一旦那两人将她的真身泄露出去……

肮脏的货仓里满是尘土。空气闭塞难闻。作为货物的蛛人兄妹站在黑铁囚笼里，哥哥紧抱着妹妹，神情愤怒里藏着一丝绝望。

这个景象和记忆里的一幕重合了。心脏缩紧。

尊九敏收回视线，瞟了提议斩草除根的弗洛西一眼，然后看向银发的虫后，似笑非笑：“我看你留着他们还有用。太粗暴了可不好。”

这正迎合了沈御枢的想法。她痛快地点头：“对。不能就这么吃了。”

她收起大翅膀，这会儿她也意识到自己身份泄露了，未来可能有大麻烦，不禁皱起眉。

尊九敏走向她，他带来了她的披风，为她披上，系好带子，再伸手把她耳垂上碍眼的红色血渍擦掉。

不知不觉，她的虫目变成了人类瞳仁。

沈御枢偏头注视他：“黑二……”

尊九敏：“嗯，我知道，我有办法。”

沈御枢就舒展了眉眼，跑去和弗洛西嗑瓜子了，两人嘀嘀咕咕着旧船不要了以后就直接驾驶这座黑船云云。

尊九敏走向铁笼，找到开关，关掉电网，将铁笼打开，示意里面的蛛族兄妹出来。

蛛族少年出来，回身一脚将囚笼踢成两段！黑铁铸就的囚笼倒伏在地上，房屋震动悲鸣……

蛛族少年收起腿，转身，挑衅地看着尊九敏。

蛛族，天生的暴力机器。

尊九敏神情淡漠：“你们的名字？”

蛛族少年哼一声。

尊九敏笑了一下，“看来我是被认作软柿子了。”

他没怎么动作，但蛛族少年忽然原地踉跄了一下，单膝跪地，极力撑住地面，手背青筋绽起。

尊九敏静静看着。

蛛族少年咬牙，声音挤成一条线：“我是‘萌’。她是‘圆’。”

尊九敏减弱了压制，让他终于能缓过一口气。

“萌，圆，我现在要你们忘了刚才的事。”尊九敏说。

沈御枢转过头来，兴致盎然地望着这一幕。

尊九敏立起手掌，指根上的黑色指环冷冷发光，金属环壁上映出蛛族兄妹黯淡的脸。

“当我数到三，你们就会忘记她的真实身份，只记得她救了你们。一……”

黑发的尊族数完了三个数。

室内静得像早春荒野。

蛛族少年萌慢慢抬起头，他深深望了尊九敏一眼，然后转身，握住妹妹的手。他悄悄在圆的掌心写了个字。

[嘘]。

尊九敏假装看不到他们的小动作，转身向门外走去，沈御枢却走向了蛛族女孩。

“你好瘦。”她无视了戒备地伸臂护着妹妹的萌，把脸凑到女孩儿面前，端详：“你叫yuan？哪个字？”

女孩静静看着她。这女孩静得出奇，仿佛连眼珠都凝固在眼眶里，像个洋娃娃。

“——是‘园’吧。”沈御枢语气肯定，“花园的园。”

她忽地伸出手，在女孩的脑后掠了一下，然后把手伸到女孩眼前，摊开手掌。

女孩的眼睛闪了一下。

一束蓝色小花，在沈御枢的掌心，散发着馨香。

“拿着吧，‘小花园’，这是你的花。看，它和你眼睛的颜色一样哦。”

沈御枢笑眯眯地说。她心情非常好，因为就在刚才，她的小行星终于向她开放了。

萌皱起眉，“你……”

他忽然闭嘴了，眼睛瞪得圆溜溜，因为他看到罹患自闭症的妹妹居然拿起了那束花。

圆握着花，注视着花，一动不动，仿佛她又凝固住了。

沈御枢捏了捏女孩的脸，手感很好，她忍不住多捏了几下，女孩的脸颊立刻红肿起来。

沈御枢吓一跳，有种打翻宝瓶的心虚，缩回手转身就溜。

她溜得极快，没看到身后的蛛族女孩抬起了眼，凝视她的背影，而蛛族少年则在发现妹妹脸上的红印后气得一个倒仰，剜了始作俑者几眼，然后关切妹妹：“圆！……等着，哥哥给你冰敷……”

“哥哥。”

“在！”

“就是她。”

“……？”萌忽然意识到什么，倒抽口气，“怎么可能？！……真是她？”

他仰天扶额，手指盖住眼睛，从指缝里看妹妹，还抱着侥幸。

女孩不说话，专注地望着手里的花。她天蓝色的眼睛里有光。

凝固的洋娃娃，忽然生动起来。

萌呆了呆，放下手，掌心握紧。

心里为妹妹的改变欢喜，但却不得不把脸板起来。

“圆。”他加重语气，“它是虫族。”

不论出于什么理由，结果是那黑发的男人并没有催眠他们。他与圆都记得那异种生物的真身。那是千真万确的，虫族。

圆抬起眼睛，静静看着哥哥，她不动，不说话，像一个不会拒绝任何事的泥娃娃。

萌最怕的就是她这样。

他举起手，示意投降：“好，听圆的。——先去吃点东西好吗？”

“我知道……我知道你喜欢它。我向你保证……好，我对银河圣母起誓，我不会伤害它。”

萌说这句话的时候，食指与中指悄悄在身后打了个叉，向神灵赎回了自己的誓言。

他不可能让妹妹继续与危险为伍。他要弄清楚那个银毛虫怪究竟什么来头，打得什么算盘……

抱着这样的心理，蛛族少年萌趁着沈御枢几人忙着把家当搬上大船，悄悄把小船里的物件翻了个遍。他发现了沈御枢的风铃和日记本，但他没意识到这两件东西的特殊性，然后他找到了短尾蜥人们穿的衣服，脸色大变。

萌没见过那些被大螳螂吃掉的蜥人，他只知道这些衣服完全就是蛛族特色服饰：连体长袍，闇黑底，领口棕金格纹，胸前与背后各用极地草纹绣一只立在雪白手掌上的蜘蛛。

社会经验有限的萌并不知道，作为星际驰名的暴力机器，蛛族一直是诸多智慧生物忌惮的对象，由此引发的连锁反应是，他们的蓝皮肤，他们的服饰，竟成为了某些弱势种族积极山寨的对象——多次实践证明，出门在外，伪装成蛛族，能省去许多不必要的麻烦。当然，如果伪装成雌性蛛族的话，可能招来其他麻烦，但那是另一码事了。

言归正传，萌并不知道他手上的这些服饰全是山寨货，更不知道这些衣物全与蛛族无关，他理所当然地认为这条船上曾经发生过可怖的凶杀——虫吃掉了蛛，连骨头都没剩下，只留下了这些消化不了的织物。

萌捏紧了拳头，血液沸腾。

决不能让那怪物接近圆！

“咦，你躲在这里。”

女声从高处传来，萌瞬间绷紧了。脖颈里的核弹似乎在发烫。顿了顿，他站起身，手里仍捏着那绣有蛛族图腾的长袍。

“小花园让我来找你。走吧。”沈御枢指了指门口。

萌一怔，然后竖起眉毛：“她叫‘圆’！圆满的圆！”

“嗯？但是你妹妹她自己写的这个名字啊。”沈御枢展开一张纸，“呐。”

纸上三个字，字迹萌全不认得——他从没见过妹妹提笔写字——但那字上传来的气息，绝对做不了假，就是萌的手笔。

也就是说，圆自己，改名成了小花园，就因为那银毛虫怪……那雌性虫族叫了她一声“小花园”。

萌胸中堵了千言万语，开口却只剩了一句话：“这张……能给我吗？”

“可以啊。喏。”

萌接过妹妹的墨宝，激动得手都在抖，鼻尖通红。

这虫族女人……好像也没那么坏。他一面摩挲着字条一面晕乎乎地想。

作者有话要说：狂修五章！修完长吐一口气扑倒……

下午出门，五一放假啦。下次更新在四号。大家节日快乐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