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12 沸雪
【昭明七年·花魁阁】
这惊鸿台下的薄紫纱垂下来,那绛紫由深到浅,最后缀了团在一起的乳白绒流苏。风向外鼓吹起轻纱,不至于吹得张扬,惊鸿台始终在若隐若现,恰到好处。
紫衣香侍手上的蝴蝶银镂别了发丝,正左右绞着不动,幽怨皱眉听那银铃晃晃声响,直到身边一只玉手探出,替她顺下了那银蝶。
那手谦谦将银蝶放在一边,继续拿起极为细长的金匙,挑动手上一罐正“窸窸窣窣”的紫泥小罐。
她抬头小声道:“公主...”
小侍周遭大小紫泥胎罐,排列一一,那落地博古小架上满是鎏金小瓶,花色各异,头顶上的,亦是细银链所缀的镂花银球。
那藕花襦裙的花妓并不应声,而是慢慢绕了绕指尖残存的一线青丝,一条通红眼珠的白玉蛇蜿蜒从她袖口探头盘出,顺着她纤纤手指“嘶嘶”吐血信。
“珺瑶,还要说过几次,在此处不是公主,而是幼云。”
这花妓被唤作一声“公主”,行事亦娇矜三分,话毕,才懒懒掀眼皮看了那小侍一眼。
小侍才慢慢重复道:“幼...云。”
随着手上动作,幼云发间繁复的银凰镂花的颤枝步摇小铃作响,细碎掐丝的腕间饰连了盈盈银链,远远看去,竟是一只银光潋滟的白凤凰仰颈卧在她发间。
这是剑南道还要以南,独属南邵一带精巧的银器锻术,向来极少示人,此等白银凤凰,更是皇族贵胄骄奢之物,难得一见。
“那外面的香,你都侍完了?”
幼云略换了个姿势倚在那贵妃软榻上,将手中泥罐放在一边。
紫衣珺瑶伏在地上,愤愤道:
“公主,并未侍完,那二层阁中有个登徒浪子,报上公主名讳,自称公主是他红粉知己,一幅病秧子的痴情腌臜样,还拉住我不放……”
“红粉知己,谁是他红颜知己?”
那公主手指轻动,看向玉蛇,皱眉道:
“是什么人?是先前那郭商渝么,可你不是早已将他收束干净了?”
说着,她拨开一旁的轻纱,垂眼看向下面的暖汤池,面无表情。
暖汤池已经过了早先的沸盛,开始咕嘟咕嘟地温吞下来。
“郭商渝早便死的干净,可这人尚并不知是什么来路。”
小侍随着花妓目光一同看向下处。
汤池中花桥上的舞妓一身薄汗,靠着临水的镂花竹栏打小扇,身上的软绸懒得飘不起来,软软地趴在身边。
她们用小脚在冰凉的湖水中撩水戏弄浪客公子,可惜公子隔着荷花并不能看的真切,只能听见那雪白脚腕上的银铃轻晃。
“就是那间——梨花阁中。”
幼云偏了偏头,镜中珺瑶尚未卸去香侍妆容,少却凌厉眉峰,莫名温柔可亲。
她看着,忽然觉得可笑,弯唇厌弃道:
“一介俗物,尚不足我脏了手,你且去将他一并扫除,免得少生些无故的事端。”
“可公主...”
珺瑶拿了那几上一支窄长的镂花银笛,却似有话未尽言:
“这蝼蚁尚且不算,今夜此举一行,便再无别路可回头......”
“无可回头?”
幼云不耐烦地拨弄着雪白手指上的银蝴蝶,怒声道:
“我凤凰城千年一雪,皇族凋零,却仍愚钝不堪,兄弟阋墙,外难御侮。大昭与霹雳州一带经年而战,牵连我无辜,难道你要我眼睁睁地看着他人渔翁得利?”
那蛇仿佛通晓人言,此刻高昂着呲出一口淬翠毒的玉牙,蠢蠢欲动。
她沉吸一口气,方才平复,凉凉说:
“我自踏出城中起,便知此路九仞歧途,就算如履薄冰,也要行得。”
“可公主,那剑南衡山世子手段不堪,杀伐无度,我们与之一道,岂不更是与虎谋皮,反倒成了他翻手覆云的利器,终将为虎作伥?”
珺瑶目光灼灼,面中急切。
“哼,一介在昭皇眼中讳莫如深的郡王?”
可是幼云却不以为然,只将那冷却了的茶盏阖在几上,轻哂道:
“他尚且被那昭皇贬谪到那蛮荒剑南,不过会弄些偷梁换柱的把戏,私藏不臣之心,倒还不知,谁把谁玩弄在股掌之间......”
话未说完,一支信令破空而来,直直穿破了轻薄的骨瓷茶盏。
铮——
“什么人?”
那虽是信令羽,上面却未缚了什么东西,只像是一道刀匕横于此处。
幼云神色一凛,珺瑶轻声喝道,早已迅速别了银长笛,向后柔软地翻身落在幼云一边,露出一个微微吃惊的眼神,死死地盯着那花魁阁门前。
风吹帘动,月逐花影。
她手上笛子转了个圈,那笛上坠的细碎银铃发出一阵窸窸窣窣的空灵响声,却被幼云抬手按住。
珺瑶微怔,侧目看到幼云另一只手反手甩出一条极长的纤细的银链,银链上无数纤薄的银片锋利无比,在瞬间划破了对面的一大片薄纱:
“外面的什么人?”
那来人缄默不语,一身暗绣金云纹的黑衣黑袍,头上墨色帷笠只若乌云压城,浑身上下,只余一双颇有些粗粝的武人双手漏在外面。
他身后跟了几个不声不语的暗卫,行走之间金属细微的鸣铮之声琐碎,听来皆身怀凶刃。
黑袍之人见两厢对峙,一局僵持不定,反倒低低笑了一声,混不在意珺瑶按住腰间软剑,自顾自倒了茶盏坐住,只沉声愉悦道:
“公主,许久不见,今夜,倒好些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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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明七年·沸雪台】
“啪嗒,啪嗒。”
那白瓷鱼池方寸之间,糯米胎釉碎的完全,那几条锦鲤在一朵掐嫩粉瓣尖的荷花边翕动腮盖,就着潮湿的薄水勉强喘息。
一顷荷叶仍在簌簌滚落水珠,那鱼儿尾鳍抽动,金鳞散落,好一个狼狈不堪。
而这香炉紫烟,一气被这当头冷水浇灭,嘶嘶作响。
沈晟钧抬手揩掉了嘴角狼狈的血迹,慢慢看着屏上的影子,那影子帷纱轻薄,上下裹得严实,唯独露出了一段白藕段似的修长脖颈。
影子先前步调轻缓,款款由远及近,不动良久。只抬手飒飒解了竹帷,一手揽在四条屏边,似是揽镜自赏,并不着急。
唰——
那一扇孟宗竹扇不待良机,当刻飒爽展开,被反手扣发而去,先发制人,打了个满弧的长线。
几乎要越过四条长屏之时,那影子忽然动了,一道寒风应声飞旋而出,与那扑素十六骨的竹扇堪堪当峙,登时便将那可怜扇子四分五裂。
不过这扇子当属死士一流,粉身碎骨浑是不怕,只因扇子那主人借它晃神,早如鬼魅般摸到了这碍事的屏障之前,长剑利落挑下了那屏上搭着的白裘披风。
一时这障目衣袍散落,宛若大雪纷纷,横亘这二人之间。
谁知那影子抬手接下了那回旋的冷锋,踩着一旁高脚小几,翻身而越。
半空踏下了那障眼物什,衣袂翻飞之间,沈晟钧手中长剑近身不得用处,只虚虚格了一格,便被一道寒凉横在脖颈。
“大人。”
沈晟钧嘴角浅淡,眉目病容,却是勾起七分无可奈何的宠溺笑意,当即把纪酒月一下点着,左手翻手摸剑,便要奓一奓这今日浑身不顺的毛。
“咳咳...”
未几那剑风将至,他一口郁闷良久的鲜血再不能,顺着唇角陈涸逶迤而下,“滴答”落在了玉扇所藏利刃之上,溅起一朵梅花。
“姓沈的——”
纪酒月满腹的怒火中烧,快马踏破大雪,飞驰而至,此刻正欲实实在在敲他一着,好好以泻心头之愤。
不料眼前这人一口血吐出来,身形一晃,单膝撑剑跪住,只得让对面愤愤不平的诏书令大人借力相撑。
纪酒月被沈晟钧牵着亦微微屈膝,正正对上他一双眼睛,左手尚撑着,右手横剑,便眯眼气冲冲道:
“好啊,你背着本官来逛着青楼!”
这声真切,中若那家中悍妻河东狮吼,在青楼捉了出来偷腥的猫儿,反倒叫这熟稔的沈浪客笑意更甚。
沈晟钧气息不稳,硬是屏息静静看着眼前脾性如猫儿似的女官,一身干净利落的纯白圆领袍的夜行衣,手上着了修长的银纹袖封,罩着一层对襟梨花披风。
“那外面的香不对劲,这楼中暗藏玄机。”他抬眼,轻轻启唇道:“临江而渔,涸泽而渔,大人...还记得么?”
两人对面不过三寸之间,目不转睛,这血腥气吐息共闻,竟是渲染出一派杀伐之气。纪酒月被烧得眼周晕红,记得这是他曾在赴宴之前,同她提过的沉潜之术。
“今夜三更子时,必定有异。”
可惜纪大人余怒未消,剑上更逼近三分,凶道:
“记得什么?哼,我倒是记得你好一个痴情种,还同那什么纠缠不清....”
吱呀——
“公子?需得添茶么?”
沈晟钧忽然揽了她的腰,将她忽然打断。
这话未尽言,正逢先前茶侍进来添水,外室左右不见人,但见那屏风之上两个影子纠缠不清,正是花前月下的旖旎作态,一件白裘亦糟糟地乱在一边。
“我自然便是个痴情种...”
那茶侍面上腾红,忙不迭道了声,便匆匆掩门而去。
“你想在这做什么?”
那外室木门将阖,纪酒月故作无虞,这才借机松了手上剑,拍开沈晟钧的登徒浪子手,错开眼睛,才慢慢道:
“这楼中各色势力不明,就凭你我二人?难办吧。”
“不难办。”
沈晟钧颇有些认真看着她,这姿势看她需得微微抬头,纪酒月的眼尾修长上挑,近看妖里妖气,远观反倒一股天真,正是不必松墨螺黛的天生猫眼。
他附耳轻言几句。
话毕,纪酒月似是没来得及反应过来,更眯了眯眼睛,软声重复道:
“你要我——装花妓?”
这尾音好危险的上勾。
可惜那姓沈的没眼色,在对面水汪汪无辜道:
“不错。”
作者有话要说:纪猫猫奓毛现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