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薛家
正是日落黄昏,将黑未黑之际,因为祭祖忙碌了一天的薛宅终于平静下来,薛家二房所居的和畅院早早点了灯,檐下挂着的绛纱灯也燃了烛火,倒方便了干活的丫鬟们,手持各式用具,游走于廊下,一个个静声敛气,等待屋内之人的传唤。
室内沉香浮动,越过紫檀雕花洋玻璃大地屏,就是一架黄花梨攒牡丹花围刻瓜瓞绵绵拔步床,挂着葱绿双绣花卉草虫纱帐,坠着鹅黄色绣紫兰的香囊和青穗银铃,奢华明丽,富贵无双。
一位着五色锦盘金彩绣绫裙,外罩木兰青双绣缎裳的华服女子正在伏床痛哭,鬓发糟乱,妆容狼藉。床边原本立着的高几也在刚才女子的盛怒中推倒在地,茗碗瓶花砸了一地,却无人敢上前收拾,两个大丫鬟忐忑不安地跪在地上,不敢抬头,耳边只听到女子压抑的痛哭声与若有若无的咒骂声。
“赵氏那个贱人!”“黑了心肠的小贱蹄子!”“都去死!”……咒骂声不绝于耳,跪着的两个大丫鬟悄悄对视一眼,复又磕头不起,生怕引火烧身,这事儿她们实在不敢插话,只能等夫人自己冷静下来。
薛家凭借五大皇商之一的金家关系发迹至今,一路也算顺风顺水,坐稳了金华府商会的第二把交椅,第一当然是金家,即使金家已显西山之景,但皇商这个身份一日在金家,其余商贾就一日上不了位,名不正言不顺。本来薛家是上位的不二人选,金家后辈无能,守不住皇商基业,下面的商人们蠢蠢欲动,作为姻亲的薛家,面对如山的财富,獠牙露的比谁都狠。但有其祖父之风的薛家大爷,能让薛家更上一层楼的麒麟子,却被一场小小的风寒夺去了命,只是因为他的妻子赵氏要喝梅蕊上落的初雪沏的茶,心疼妻子因怀孕而胃口衰败的薛家大爷便亲自去梅园集了一小瓮的梅香雪水。
赵氏出身书香门第,祖父曾任国子监祭酒,父亲虽才能平庸,但也有举人功名,借父辈余荫,谋了县令的职缺,有了个官身,当初和薛家结亲,时人都说是赵氏下嫁了。婚后夫妻二人琴瑟和鸣,举案齐眉,是一对令人好生羡慕的神仙眷侣,赵氏不喜妾室,所以哪怕过门三年仍未有孕,薛大爷也还是拒绝了老夫人塞过来的通房丫鬟,只守着赵氏一个,羡煞旁人。
好不容易有了身孕,夫君却因自己的一时嘴馋而送了命,更要命的是当初是赵氏非要让薛大爷去梅园收集雪水的,这让薛老夫人如何怜惜得起赵氏?要不是看在肚子里孩子的份上,薛老夫人恨不得让赵氏直接去地下陪她儿子去!不是夫妻情深吗?我儿为你搭上了一条命,你还一条回去不是应当的吗?赵氏怀着遗腹子,守灵期间情绪起伏过大,早产了,是个女儿,先天不足,体弱多病,会喝奶的时候就学会了喝药,要不是长相肖似薛大爷,让老夫人有了一分寄托,否则大房就彻底完了,但赵氏从此吃斋念佛,轻易不再出现于老夫人面前。
薛大爷惨状在前,面对进门半年肚子还没动静的二儿媳妇,薛老夫人就开始疯狂往薛二爷院里塞人,她还打着二房要是孩子多,就过继一个给大房的主意,这里面最倒霉的是谁?二夫人当仁不让!她过门还没有一个月,薛大爷就没了,薛二爷虽然好色无能了些,但对自己的亲大哥可是情真意切,结结实实,一点儿也不掺水的守了百天孝,长兄如父,薛二爷对自己的兄长去世是真切的伤心,你让二夫人去哪里怀?然后就被塞了一院子的莺莺燕燕,薛二爷乐不思蜀,瞬间把容色不盛的新婚妻子给抛到了脑后去,不敢怨恨薛老夫人,那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赵氏她总能怨了吧?大房和二房的梁子就是这么来的,二夫人的变态也是这么一点一点的增加的。
可如今薛家没了男丁,生意也在不断被蚕食,至于谋图皇商之位,更成了镜花水月,薛家现在连自己的第二把交椅位子都摇摇欲坠,哪里还有当年气势?反倒是一直被金薛两家压着的周家冒了头,俨然有了登顶气象,逼得金薛两家又记起了自己的姻亲关系,两家合作,共渡难关。于是再度打起了联姻的主意,薛家没男丁,但金家有啊,虽然也不咋地,无能是无能,但带把儿的和不带把儿的在世人眼里就是有区别。
但问题就出在联姻上,大晟律例里女子的确有继承权,但那是在五服之内都没人的情况下才能完整的继承家产,像薛家这种嫡系绝嗣,旁系枝繁叶茂,女儿最多能继承三分之一的家产。因为三分之一需要上交朝廷,三分之一要分给宗族,即使女儿招赘不改姓,也只是不分给宗族三分之一,朝廷的三分之一依旧不能少,如果是男性继承人,哪怕是过继来的,都不需要分给朝廷和宗族,这世上掌权的还是男性,天然维护自身的利益。
金薛两家联姻,肯定都得出嫡子嫡女,薛家两房却都只有一个嫡女,那谁去和金家联姻?已知薛家准备过继旁系子弟,要求就是那位过继之人必须娶主家的女儿,生下的儿子是下一任家主,如果违誓,宗族有权另择他人继承。
一个是薛家主母,薛家的财富尽归所有,一个是注定继承不了金家的嫡幼子的正妻,能动用的只有自己的嫁妆和分家后继承到的财产,并且从此脱离金家核心圈层,所生儿女也会成为旁系,哪个更有利,不用猜了吧?
二夫人本来志得意满,丝毫不把大房放在心上的,一个克死夫君的寡妇,一个病秧子,能有什么威胁?又拿什么和她的宝贝女儿比?那破身子都不知道能不能下颗蛋出来,老夫人能放心把薛家的未来交到一个可能连孩子都生不了的病秧子手里吗?大爷是比二爷争气,但都是老夫人身上掉下来的肉,大爷去后可是二爷想方设法地让老夫人走出白发人送黑发人的丧子之痛的,二爷死的不光彩,细究起来还是老夫人送的姬妾惹来的祸事,老夫人能不自责内疚吗?如今这个家里二房当家做主,何尝不是老夫人对二房的补偿?但就是这么胜券在握,十拿九稳的事儿,出了差错。
今岁祭祖如此隆重,就是因为今日要昭告薛家列祖列宗,过继旁系子弟薛长恩为嗣子,同时与主家薛氏女定下婚约。明明说好大房的薛静姝和金家小公子联姻,二房的薛静婉与薛长恩定亲,从此薛静婉改名冯静婉,身份从二夫人的女儿改成二夫人的侄女,也算拉拔一把已经破落的二夫人娘家,换个户籍只是薛家说个话的事儿,简直不要太容易。偏偏就是婚事上出了问题,薛长恩说要求娶薛静姝,二人相互倾心,已许了终身,还望薛老夫人成全。
面对着祠堂列祖列宗的牌位,在各位宗族叔公伯爷的眼跟前,薛长恩公布了自己和薛静姝的私情,一个非卿不娶,一个非君不嫁,将二房的脸面扔在地上踩。
对于旁系的薛家人来说,薛长恩娶谁都一样,只要娶的是主家薛氏女就行,如果真的要从薛静姝和薛静婉两个人中选一个出来,他们选薛静姝。二夫人太强势,又对娘家掏心掏肺,娶了薛静婉,要是薛长恩立不住,薛家是姓薛还是姓冯就很值得商榷了。而且薛静婉现在年纪还小,等到成亲的时候薛长恩都快弱冠了,而薛家只有在成亲后才肯真正放权给薛长恩,时间太长,中间变故又太多,谁都不想等这么长时间,与薛长恩年纪相差不多的薛静姝反而更合适。至于子嗣问题,薛静姝生不出来是她的问题,怪不到薛长恩头上,如果薛长恩这脉也绝嗣,倒也不算特别坏的事儿,万一下一个幸运的过继旁系就轮到自己家了呢?薛老夫人点头同意薛长恩过继,不就是看中他只一个寡母,可以任由薛家拿捏吗?结果却是不声不响的两家人搞了一件大事,打了薛老夫人和二房一个措手不及。
赵氏的娘家这次也来了人,如果薛静姝成了赵静姝,以薛家的富贵,赵家就能更上一层楼,而且赵氏允诺事成给赵家大哥捐一个官出来,稳赚不赔的买卖,赵家大哥愿意走这一趟。
薛老夫人一直对大儿子的死耿耿于怀,赵氏常年不出院子又何尝不是为了躲避薛老夫人的责难,如果薛静姝是男孩就好说,长得像薛大爷,又是男孩的话,老夫人一定会看得比她的命都重!可惜是女儿身,又体弱多病,能多得几分老夫人疼爱都是沾了那张脸的光,否则不会轻易就定下了让薛静姝和金家联姻的事儿。
金家的龌龊之事远胜于薛家,金家是五大皇商里续弦最多的一家皇商,难道原配个个身体不好吗?不过是给其他人腾地儿罢了!金家第一任家主前前后后一共娶了五位妻子,身份越来越高,他的地位也越来越高,最后娶了另外一家皇商的王家小姐后押宝成功,跟在王家后面支援了太/祖军费,为子孙后代创下无上家业。家风如此,在薛家归了二房后,体弱多病的薛静姝怕是活不过半年,所以无论如何,她们必须得拼一把才有希望!
床上趴伏的女子慢慢止住了哭声,发泄过后脑子便开始清醒过来,还来得及,只要老夫人不松口,她冯妙娥就一定能为她的静婉争过来!都病秧子了,那一场风寒没了也不奇怪吧?敢跟她斗,那就做好不得好死的准备,她绝对不会放过任何敢挑衅她的人!
“画眉,杜鹃,为我更衣上妆,今晚这场鸿门宴,我倒要看看谁是项梁,谁是沛公!”
指甲涂着大红的蔻丹,慢慢拂过额角,露出极深的阴狠来。
“赵熙雯。”
“咱们走着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