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立夏
天气一日暖过一日,院子里的茉莉开了,小小的,白白的,簇簇开着,清香袭人。
“快穿上试试,让娘看看好不好看。”
虞美人手里拿着一条云水色的素纱裙,只在裙角处绣了一枝小小的凌霄花,不是凌霄红,而是霜雪银。
虞翠擦了擦手,贵叔给她们送了一篓青梅,她正在洗梅子,准备做梅子酒。
“来啦!”
为了搭配新裙子,虞翠将那件霁青色窄袖上衣穿上了,头上还戴了两只小小的珍珠花钗,坠着青碧色的丝带,随着她的动作飞扬。
虞美人今日气色格外好,芙蓉玉面,顾盼生姿。身穿玉色绣折枝堆花襦裙,头戴海棠滴翠珠子碧玉簪,手执白绢地绣墨兰花竹柄团扇,耳坠明月珰,含笑望着因为有了新裙子而高兴地原地转圈的虞翠,一脸的温柔慈爱。
“这是娘送你的生辰礼,虽然早了点儿,但你也早开心了啊,是不是这个道理?”虞美人笑着说道,“来,今天立夏,咱娘俩也偷偷溜出去踏踏青,就当提前庆祝我们翠翠六岁啦!”
她笑得那么开心,在此刻的虞翠眼里,天底下再没有比虞美人更好看的人了。
“好。”
就这样,声音不要发抖,保持住,虞翠你可以的。
她们去了灵秀山,曲径通幽,金田寺就坐落于此。八字红墙,琉璃碧瓦,殿阁廊房被掩映在层层叠叠的花木中,一条青石板路直通山门,两侧路边皆栽种松篁,苍翠幽深,望之静心明目。
“进去上柱香吧,为我们翠翠祈个福。”虞美人香汗淋漓,娇喘吁吁,但精神头十足,脸色红润,眼睛极亮。
大雄宝殿内释迦摩尼佛为栴檀佛像,能满众生愿,能除众生苦,迦叶和阿难两位尊者侍立左右。三足黄铜宝鼎里香火缭绕,善男信女们跪在蒲团上虔诚焚香祈祷,虞翠和虞美人也请了三支香,恭恭敬敬地磕了头。
虞翠本来是唯物主义者的,但一个穿越,一个百宝囊,令她的唯物观摇摇欲坠。但如果佛祖真的有灵,就请救救她这一世的亲娘吧!三十二岁,放在她的前世,依旧是风华正茂的年纪,未来还有无限的可能,可偏偏生在了这个一场风寒就可能要了命的封建古代社会,她只能眼睁睁看着虞美人被病魔吞噬,日渐憔悴,直至凋零。
拜了佛,上了香,虞美人又执意为虞翠求了一支签,上书“鸾凤翔毛雨淋漓,当时却被雀儿欺;终教一日云开达,依旧还君整羽衣。”
是个中签,不算好但也不算坏,起码未来是光明的,现在吃点苦头可能很难熬,但有了盼头就能熬过去。
虞美人让虞翠收了起来,知道将来安稳就好,她不求虞翠大富大贵,只求她一生顺遂无忧,平淡是福。
“你去添些香油钱,娘先去净房歇息一会儿,待会儿正好尝尝寺里的素斋,你还没吃过呢吧?”虞美人轻轻咳嗽了一下,丝帕掩唇,吩咐虞翠去知客僧那里添香油钱。
虞翠的目光中透出担忧:“娘你是不是不舒服了?”
虞美人柔柔一笑,丝帕却仍未放下,“老毛病了,不碍事,快去吧,娘在净房等你。”
虞翠一步三回头地走了,直到虞翠的小身影消失在拐角处彻底看不见了,虞美人才面色一变,直接冲到一棵百年罗汉松下吐了出来。
黑红粘稠,痛入骨髓。
她放下掩唇的丝帕,大片乌血泅洇,触目惊心。
虞美人缓缓直起了身,用丝帕擦干净唇角的血迹,然后换了一条和那条旧丝帕一模一样的新丝帕,她叫住一个路过的小沙弥,塞给他一个小银锞子,“将这条丝帕烧掉,不要让第三个人看见。”
金田寺经常接待大户人家的小姐夫人,小沙弥对收到打赏这种事轻车熟路,向虞美人念了一句佛号后就接过染血的丝帕,去僧人们吃饭的大厨房走去,出家人不打诳语,承诺了就要做到。
树下的虞美人怔怔出了神,连病痛都暂时忽略了,本该离去的虞翠出现在她面前不远处,连哭都是捂着嘴哭的。
“你都看到了啊。”虞美人的话极轻,像一根飘飞的羽毛,似乎风一吹就不见了。
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虽过了开得最盛的时节,但仍灿若云霞,漫山遍野地开着。
金田寺的后山桃林乃金华府春景一绝,来此游玩踏青之人络绎不绝,虞翠和虞美人不用像那些大户人家的女眷出来赏花还要扯起帷幕避免外男看了去,她们随便找了一个小亭子就坐下了,静静地看着这满山的桃花,花开荼靡,却终将花落,夏天已至,时令不容逆转。
“你从小就比旁的孩子聪慧三分,明事理,知进退,却也敢搏命。”虞美人陷入回忆。
二夫人那么一个不容人的狠毒性子,常人遇到了只怕是能躲则躲,能避则避,想着的是如何让二夫人忽略她们,让她们可以苟延残喘下去。虞翠却反其道而行之,不怕闹大,生怕闹不大,精准去薛老夫人那里撒泼,而每次薛老夫人最后也会如了虞翠的意,让二夫人弄个灰头土脸的。
之前只以为是薛老夫人嫌虞翠麻烦,才像打发小狗一样给个骨头让虞翠安静一会儿,后来才惊觉薛老夫人冷漠心肠下的一丝温情。她当年有孕,都说是个男胎,不止薛二爷小心呵护,薛老夫人也是一万个精心,是投入了感情的,虽然最后生下的是女孩,让薛老夫人失望透顶,但之前投入的感情不是假的,否则也不会在二夫人几次三番的针对下以虞翠毕竟是薛家血脉这个理由而给予庇护。薛老夫人对虞翠可能没那么多的祖孙之情,但也不是没有,只是很少罢了,她当年是期待过虞翠的降生的。所以容忍了虞翠的放肆,也让二夫人投鼠忌器,她们母女二人才算过了一段平平安安的日子。
“哪怕娘不在了,你也一定要好好活着。”虞美人不再一味避过死亡这个话题,虞翠聪慧,她一直隐瞒只会对虞翠带来更大的伤害。
她为虞翠擦去眼泪,笑着安慰道:“生老病死,人之常情,娘只是早走一会儿。你不舍得娘,可娘的父母也很想念娘啊,娘也是女儿,我也很想他们,所以啊,不难过。”
虞翠的眼泪已经打湿了帕子,虞美人眼眶一酸,也险先落下泪来。
“娘的父母在定罪那日就不在了,父亲撞柱而死,母亲自缢而亡,只剩下我们兄妹和叔伯兄弟家的人,男丁流放充军,女眷没入教坊司。”她缓缓吐出一口郁气,“时隔多年,娘也不知我虞家是否还有人活着,但我兄虞景少年英才,我不信他会熬不过去,他一定活着!”
她捏着虞翠的肩膀,郑重嘱托她:“兄长说只要他活着就一定会来找我,可娘等不到了,所以你替娘等着舅舅好不好?他一定会把你视若己出,爱若珍宝,你一定会是天下最幸福的女儿家!”
“答应娘,等着舅舅好不好?好不好?”
虞翠哭着点头,“我答应娘,我会等着舅舅,我会告诉舅舅娘你一直在等他,没有失约。”
虞美人终于落下泪来。
当年分离,兄长就是这么说的,让她等着他,一定要活着等他找到她。所以她熬过了教坊司的那么多年,她要等兄长来接她。可等她名动江南成了第一花魁,依旧没有人来找她,兄长不会骗她,如果他活着,那他就一定会来,可他没有。
她病了半年,病到鸨母都给她买了一副薄棺,可她还是熬过来了,但她不再是虞美人了,新的虞美人代替了她,可她不在乎了。兄长不在了,她就必须为虞家留下血脉,她的父母兄长不应该背着罪逆之名死去。
但现在都不重要了,她只希望虞翠可以快乐的活着,他们自己都做不到的事何必强加到一个小孩子身上,若是被父兄知道了,她一定会挨骂的。
“金田寺有无依塔,我死后就将骨灰寄存于此。”虞美人望着后山那一座若隐若现的无依塔,“娘不愿一个人孤零零埋在他乡,若我们翠翠以后能去玉京,就将娘的骨灰带着北上,我生于彼,就该葬于彼。”
总有一些人是无法光明正大的立坟刻碑的,无依塔,名字叫无依,可真正能住进来的都是有依的,起码有钱可依。钱有用就好,否则她这种身份的人怎么能有一处安身之所?她这副躯壳泥泞不堪,她不愿意让家人看到她这般肮脏,倒不如一把火烧个干净,她会在佛寺净土长眠。
虞翠该有个念想,哪怕一生都等不到她的舅舅,可人总要有一个念想活着,这个念想会让她熬过无尽的黑暗,这一生也就不算白活。
“好啦,我们去吃素斋吧,娘也嘴馋很久了。”
山风吹过,芳菲落尽,掩去一大一小的身影。
下山的时候已经是晚霞满天,虞美人已经走不动路了,她们叫了马车。路过许氏医馆还进去坐了一会儿,许大夫借给虞翠《黄帝内经》《神农本草经》《千金方》《伤寒杂病论》《金匮要略》《肘后备急方》等诸多医书,嘱咐她尽早抄录下来。
虽然活字印刷术和雕版印刷术已发明出来,但书籍的价格仍然很贵,四书五经这些科举用书需求大,历朝历代都重视,所以比寻常书籍还要便宜一些。但医书这些杂书学的人少,看的人更少,印刷也就跟着少,价格更是蹭蹭往上涨,尤其是里面还有配图的,价格就更是美丽。让虞翠一口气都买下来的话,少不得卖几件百宝囊里的首饰,抄的话就是费些纸墨,但花的钱就会少很多。字丑不打紧,自己认得就行,等以后字写好了再抄一遍。至于配图,以后再说,这个不急,虞翠现在需要的是打基础,也就是死记硬背,能把草药药性和药方在三年之内都背到烂熟于心的地步就已经不错了,出门讨生活就是现成的药童,多的是医馆和药铺要。
她们还去金华府最好的酒楼喝了美名远扬的金华酒,吃了大厨的招牌菜鹌子水晶脍和叉烧鹿脯,最后拎着一盒吉祥如意卷点心回了薛家。
“娘想洗澡,你去大厨房向你干娘要些热水过来吧。”虞美人点亮了屋内的烛火。
薛老夫人她们今日受金家邀约过府庆生,金家老夫人生在立夏这一天,今年又逢七十的大寿,金家便大张旗鼓地给老夫人过寿,前来贺寿之人从和阳街一直排到了彩霞巷,那叫一个鲜花着景,富贵无双。将将比虞翠她们娘俩早回来一刻钟,大厨房的热水早备下了,就等着为夫人小姐们洗尘,分出一锅热水来给虞美人,这点儿事王贵家的就能直接做主,不必还要演一场戏给别人看。
“真的不和娘一起洗?害羞了?”虞美人调皮地眨了眨眼。
虞翠推她,“我在小木盆里就能洗,你别管我了。”
月明星稀,明日也定是一个好天气。
和畅院内,二夫人卸下满头珠翠,泡在加了玫瑰花瓣和牛奶的温水里,整个都松快了下来。画眉端了香露和香粉过来,玻璃小瓶,封着贴条,写着“玫瑰露”“桂花露”“桃花露”,白瓷小罐各画着鲜亮图案,画茉莉的是茉莉粉,画蔷薇的是蔷薇硝,画蚌贝的就是珍珠粉,画芦荟的就是芦荟胶。
杜鹃正在给二夫人通发,花露油混着蛋清和蜂蜜,均匀抹于发丝,等候几分后用清水洗净,就会有如瀑的秀发,光泽柔顺,坚韧浓密。
二夫人闭着眼享受着丫鬟们的服侍,嘴里哼唧道:“我本以为薛家就已经是再富贵不过的人家了,可直到见了金家才知什么叫穷凶极恶的富贵,一小瓶就要五两的玫瑰露,我只有比较重要的日子才抹一抹擦一擦,金家却用来当薰香,得脸的大丫鬟们都能分得一瓶。”
“我家婉姐儿给金老夫人祝寿,出手就是一副赤金盘螭璎珞圈,上面嵌着的珍珠有莲子那么大,可惜比不过大房那个狐媚子的孔雀绿翡翠珠链。金老夫人以为是自家孙子弄出了庶长子失礼在先,才对薛静姝心存亏欠,可她却想不到看上去文静柔弱的薛静姝却能干出和男人私通的下贱事来!要不是扯出来会带累我家婉姐儿,我非得让这对不知廉耻的母女被所有人唾弃!”
画眉拿起毛巾给她搓背,柔声细语:“咱家又不是用不起那五两一瓶的玫瑰露,只不过那是皇室爱用之物,绝大部分都入了宫廷,流传到民间的数量甚少,才让它身价倍增。金家是皇商,有自己的门路截留下一些玫瑰露而已,要是咱们家也是皇商,夫人您就是拿玫瑰露来薰净房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噗!”二夫人被画眉的妙语逗笑了,点了点她的额头,“鬼灵精!”
“那瓶桂花露就赏了你和杜鹃,金家丫鬟有的我薛家也要有。”
“奴婢谢夫人赏!”画眉和杜鹃喜滋滋地应了。
谢天谢地把大房这茬给扯过了,否则别说得赏了,她和杜鹃说不定都得挨罚,二夫人性子极为阴晴不定,当初连自己的陪嫁丫鬟都能说打死就打死,实在不是良主。
小院里虞美人已经洗漱完,她穿上了她最喜欢的一件大红色曳地织金飞鸟描花长裙,不再盘发,而是将头发都放了下来,只别了几支小小的红珊瑚小花钗,戴着红珊瑚的耳坠,眉心还画了花钿。
一切就像回到了二十年前,她还是父母的掌上明珠,全家人聚在一起为她过十二岁的生辰。她出生在腊月,最爱玉妃梅,最后却只得一个虞美人。
“我闺名一个妙字,妙手回春的妙。”
“我叫虞妙,不叫虞美人。”
“春日生翠,所以给你取名虞翠。”
她躺在摇椅上,怀里抱着虞翠,指着天上的皎月说道:“娘会去月宫当仙子,所以我们翠翠以后要是想娘了,就抬头看看天上的月亮。”
“娘等不到小满了,所以就先祝我们翠翠袅娜少女羞,岁月无忧愁。”
“娘有些累了,要睡了。”
“不……要…”
那个“哭”字,虞翠没有听到,以后也听不到了。
院子里的茉莉依旧开得很好,她编的茉莉花手环还在虞美人腕上不见枯萎,可她的娘亲还是离开了。
从此以后,只有她一个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