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李棠
四月初八,浴佛节。
大慈恩寺杏林中雪白的杏花次第开放,如云蒸霞蔚一般。
李棠和婢女荔枝正走在青石铺地,四周缀着苍松的小径上。因着是浴佛节缘故,大慈恩寺几处盛景看着熙熙攘攘,人头攒动。
今日李棠是为着祈福而来,只是人多便携着荔枝先四处走走。“娘子,为什么不让郎主陪您来祈福?要知道您也是为了老夫人的病啊。”荔枝柔声问道。
封号为长宁公主的李棠,被圣人赐婚给了裴家大郎,去岁出降裴家。荔枝口中的郎主正是李棠的夫婿——裴钰。至于老夫人,自然就是裴钰的亲娘,裴夫人,只是这位夫人冬日染了风寒,身子如今还不大好,也是因此李棠出来祈福保佑裴夫人早日痊愈。
李棠闻言微微一笑:“郎主事忙,祈福这种小事不用去打扰他。”荔枝便也不再说话了。
按理说李棠贵为公主,即便出降了也不用侍奉婆母、姑嫂,只是她待裴夫人极有礼,晨昏定省不说,和裴小娘子关系也甚好,又接过裴府中馈打理的井井有条。
如此裴府上下人人皆赞李棠贤德,无一人说她的不是。可是荔枝觉得,李棠待裴家虽有礼,却始终透着股子疏离,特别是对郎主。
其实她也能猜到一二,这桩赐婚并不是她主动求来的,相反是圣人的意思。当时裴相刚过世,圣人念着这位肱骨之臣,在公主十四岁时便为裴钰赐婚尚长宁公主。
是以,李棠十四岁时就知道自己要嫁给裴家大郎,荔枝记得素来被娇惯养大的她那时闹着要去太极宫见圣人,人是见到了,只是太极宫内两个人不知道说了什么,李棠出来倒是不闹了。后来圣人又派了礼仪嬷嬷来教导她,从那时起荔枝眼见着她好像从一汪流动的清泉变成了如镜面般的湖。
“去大雄宝殿吧。”李棠的声音将荔枝拉了回来,原来是祈福的人少了一些,殿内也显得不那么拥挤。
步入大雄宝殿,只一眼便可以看见正中塑着金身慈眉善目的佛祖,高高耸立在这宝殿之中。李棠先是寻了个蒲团,跪在上面双手合十祈祷着。
她从前觉得圣人笃信佛教,怕是因着她那早逝阿娘的缘故,期盼来世。那时她并不信这些,只是后来她倒是真心期盼可以有来世。
等从蒲团上站起来,李棠又恢复了往日的从容、淡定。荔枝忙来扶着她,两个人并肩而行。
待到门口时,她若有所悟般回头看了一眼,那佛陀还是慈眉善目的立在那里,眼含悲悯,似乎渡尽世人,只是渡不了一个她。
马车驶回裴府时,正是烈日当空。
李棠先是去了闲月阁探望裴夫人,见李棠来了,一旁的婢女忙打帘子。裴夫人穿着一身墨绿色常服,歪在罗汉床上,除了脸色苍白些,精神看上去倒是还好。
一旁的婢女端来药碗,李棠接过来:“我来吧。”婢女依言退下,李棠端了走到裴夫人近前:“喝药了,阿娘。”李棠细心将瓷碗里的药吹凉了再一勺一勺喂给裴夫人。
喂完了药,裴夫人拿绢帕轻轻擦拭嘴角,又慈爱看着李棠道:“好孩子,今日浴佛节可是去祈福了?”
李棠微笑着回她,“是,去了大慈恩寺,我就祈愿盼着婆母这病能快点好。”闻言裴夫人面上露出点笑意:“我年轻时也常去大慈恩寺,雁塔、杏林景致都好,只是这身体一年不如一年了。”说到此处神色一黯。
又看着李棠的容貌肖似其母,眉如远山、眼含秋水。今日为着浴佛节只穿了一件月白色云纹大袖衫,头上只一根海棠玉簪,依旧不掩其容色。
“阿娘这是说得什么话,您的福气还在后头呢,不知道长安多少贵妇人羡慕阿娘。”李棠忙安抚裴夫人道,又说了几句话哄着裴夫人,裴夫人这才开怀。
接着两个人又叙了几句无关紧要的闲话,李棠这才告了退。
等她回到外间种满海棠的陶然居,樱桃先是端来了装在瓷盘里的酥山,“娘子先用些酥山,去去暑气。”
李棠用过了酥山,开始处理裴府事务,这一处理就处理到了日暮。她揉揉酸涩的眼睛,看见窗外金乌西坠,想着裴钰过些时辰该回来了。叫来在外间的荔枝,让她将饭摆在花厅。
裴钰回陶然居时,夕阳还未落山。李棠先帮他将绯红色官服换了,青绿色的直缀,上面绣着挺拔的青竹,就像是他本人一般。待到换好了,两个人才一道去了花厅。
荔枝在一旁看着两个人明明成婚一年多有余,却还是透露出一股疏离之感。待到李棠与裴钰对坐用过饭后,荔枝端上来用水晶盘盛了的樱桃,颗颗莹润饱满,“娘子,这新下的樱桃是圣人命人特意送来的。”
李棠闻言看着盘中鲜艳的樱桃,似是愣了神。等她回过神来才道:“给夫人和小娘子送些去。”荔枝听了吩咐轻手轻脚退出花厅。花厅只剩下两个人,李棠将水晶盘推到裴钰面前,“郎主用些樱桃吧。”
裴钰看着她那张言笑晏晏的脸,并没有动樱桃,李棠察觉到他的目光,略带些疑惑:“郎主可是有事?”最终裴钰还是把水晶盘放回她的面前:“无事,我出去走走。”李棠看见他走出花厅的背影,唇边笑意已经消失的无影无踪。
晚间李棠坐在梨花木妆台前,正在卸簪环。却见荔枝一路小跑过来。李棠轻轻蹙眉,以为是她不够稳重。却听见荔枝微喘着气急道:“娘子,宫里传来消息,圣人快不行了。”
李棠卸玉簪的手一抖,只听一声脆响,地上玉簪碎成几截。荔枝见她眼角似有水光闪动,正欲开口,只听她很快低声吩咐道:“快给我换身衣服,我要进宫。”
待李棠换好了衣服,马车入了朱雀门,已经是月上中天。
李棠只顾得派下人同裴钰说一声,就同荔枝两个人急急忙忙上了裴府备好的马车。荔枝看着李棠虽说还算得上沉稳,手中却一直攥着裙子边角,显出些不安来。
离含元殿还有一段距离时两个人依着规矩下了车,李棠几乎是抛弃了从前的教养一路小跑到了含元殿门口,连身体素来不错的荔枝跟着她都有些吃力。
含元殿内灯火通明,一干太医署的太医跪在地上,小他两岁的太子则半跪在挂着明黄床帐的床榻边脸上泪痕未干,陪着圣人长大的徐内侍亦是两眼含泪。
众人见李棠来了,太子先唤了一声阿姊,又对床榻上弥留之际的圣人哽咽道:“阿耶,阿姊来看你了。”
李棠看着床榻上垂垂老矣的圣人,脸上布满沟壑像是一截枯木。“阿耶。”一滴泪水落在床边,圣人便伸出手替她拭泪:“阿棠别哭,我要去陪你母亲了。”
李棠啜泣道:“不要走。”她不说,心中却未尝不怨恨圣人赐婚,因此婚后鲜少进宫,只是这些年的亲情却终究做不得假。那双手无力的垂下,锦绣堆里暮年的老人闭上双眼。
一旁的人都开始痛哭,李棠心中却有些茫然,她对着哭得尤为凄惨的太子道:“明日起,你该为表率和各皇子为先帝守灵、服丧。”便一个人出了含元殿。
她站在含元殿殿外眺望着一望无际的宫闱,在一片静谧中心中涌上些悲伤,又忆起了自己从前做公主时,阿耶对自己的宠爱。
她站了半晌,荔枝过来替她披上披风,帮她系着带子道:“公主,更深露重还是回寝殿罢。”
寝殿指的是李棠从前还在宫里时的居所——出云阁。李棠看着出云阁内熟悉的陈设出神,却听见荔枝道:“郎主让人送来了您用的东西,派来的人还传话说郎主说家里的事不必您操心,先把宫里的事情办好再说。”
闻言李棠看着送来的箱笼有些心不在焉,看见外面天色尚暗,吩咐荔枝守在外间,自己脱了衣服走到黑漆钿螺床边躺下。
她做了梦,一时梦见她在太极宫诘问圣人为何要让她嫁给裴钰,一时又梦见她和裴钰成亲时,满屋都是喜庆的红色,只是团扇后面是她一张冷淡的脸。后面是她早逝的阿娘,似是觉得孤单要让她下去陪她,她不肯便有无数双手来抓她。
等她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还在出云阁的大床上,听见动静外间的荔枝走进来问道:“公主,怎么了?”
她揉了揉额角,“没什么,只是被梦魇缠住罢了。”荔枝便倒了一杯蜜水给她,李棠接过慢慢喝着,却听见荔枝说道:“等会妆娘就来了,公主浅寐一会免得再被梦魇缠住。”
李棠觉得不对,立刻问道:“什么妆娘?”荔枝瞧着她这副样子有些惊讶,“公主,就是给您成婚上妆的妆娘啊,明日是您大婚的日子呀。”
李棠记得很清楚,她只成过一次婚,因圣人赐婚嫁与裴钰。难道,自己竟是回到了大婚那天?她只觉得有些荒唐,却又想既然回到从前为何不再早些,偏在她嫁给裴钰这天,如此短暂的时间事情再无转圜余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