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重生
骤雨初歇,天气晴好。
忠武伯爵府的一处僻静小院内,三房的主母陆氏正由侍女服侍着晨起梳妆,旁边另有一个侍女端着碗黄木漆盘,漆盘上放着碗乌黑的汤药。
门帘一响,只听屋外的侍女扬声唤道:“四姑娘来了。”
便见一个十四五岁,明眸皓齿,娇憨可爱的少女从屏风外转到内室。
陆氏见到女儿,不由嗔道:“昨天不是就叫丫头给你传过话了,外头下了雨,你今日不必来请安。”
少女一面娇声说着:“外头雨早就停了。”
一面接过侍女手中的发簪,替母亲簪入鬓中。铜镜中,母女二人倶是云鬓花颜,殊色照人。只是陆氏病弱多年,形容憔悴;而江妍色如春花,青春正盛。
陆氏的药需饭前服用。江妍亲自侍奉母亲吃了药,漱了口,娘俩儿这才相携着坐在桌边吃早饭。年仅十岁的江铮已经吃好了饭,跳下椅子,对着母亲和姐姐说:“母亲,姐姐,我要去上学了。”
陆氏嘱咐他:“在学堂里不可调皮,要认真听先生讲课。”
江铮口里说着:“知道了知道了。”拎上书袋就要跑。
江妍一把扯住他,替他理一理衣服领子,温声道:“母亲说话你要好生听着,不要调皮捣蛋,给咱家惹麻烦。”
江铮做了个鬼脸,不耐烦道:“知道了知道了,你真是啰嗦。”仍旧一阵风似地跑了。
陆氏叹一口气:“这孩子,冒冒失失的,多早晚才能长大。”
江妍正要接口,哪知江铮去而复返,从门外探过头来,挤眉弄眼道:“姐姐,你今日穿得真好看。”这才真的走了。
江妍哭笑不得。
陆氏这才注意到,女儿今日穿了一身簇新的霞粉色百蝶穿花襦裙,连头上的鎏金嵌红宝石发簪也像是新打的。
她奇道:“这是新做的衣裳首饰?以前没见你穿戴过。”
江妍喝着粥,若无其事道:“嗯。是祖母让大伯母专门给我们姐妹几个做的,前日才刚做得,今日祖母特地吩咐让我们几个穿戴过去给她看。”
陆氏不解:“上个月你大伯母还与我说,家里这几年愈发艰难,各处能省减的都省减了。往年你姐妹一季是四身衣裳,今年只做了两身,料子绣工也大不如前。怎么不年不节的,又做了新衣裳?”
江妍垂眸不语。
陆氏的陪房周嬷嬷却听到一点风声,见姑娘不好开口,自己便上前道:“回夫人的话,老奴听说顾太夫人后日过六十岁大寿,给咱们府上下了帖子。”
陆氏寡居多年,平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一心在家吃斋念佛,不大与各府上走动。这几年又缠绵病榻,精神不济,对外头的人事愈发生疏。
她一时没想起来,便问道:“是哪个顾家?”
周嬷嬷应道:“正是后军都督府左都督,锦衣卫指挥使,永安侯顾延朗顾侯爷家。”
陆氏一怔。
这若是放在十几年前,太/祖皇帝或是承平帝在位的时候,忠武伯爵府也曾是京城中赫赫有名的勋贵人家。只是自从承平帝削藩不成,反被亲叔叔燕王打进京城,给逼得自焚身亡,燕王自立为帝,改元宣武之后,像忠武伯爵府这种承平旧臣不被株连问罪就是万幸了,哪还有一点尊贵荣耀可言?
尤其是自老伯爷过世,江大爷袭爵,江家便愈发没落。再加上五年前,陆氏的丈夫,江妍的生父江三爷又死在任上,江家便再没有一个有出息的子弟。如今江家除了伯爵府这个虚名,其实就只剩了个空架子,在京城权贵中早就排不上号了,如何配与永安侯府结交?
再说这永安侯府,虽只比伯府高了一个等级,却是如今整个大胤朝最炙手可热的第一等名门望族。老永安侯顾万林乃是当年追随宣武帝发动靖难之役,从龙有功的首功之臣。
如今的永安侯顾延朗,十三岁就跟随父兄上了战场,从燕京一路打到玉京,出生入死,战功赫赫。后来宣武帝登基,因为得国不正,帝位坐得并不稳当,他又奉命四处诛杀承平余孽,剿灭民间乱党,肃清流寇匪患。
直到如今海晏河清,无仗可打了,宣武帝便封他做后军都督府左都督,掌管二十六卫之首的锦衣卫,将自身与皇城的安危都托付于他,可见对他的信任与恩宠。
陆氏心下疑惑,这样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的永安侯府,怎么会给江家下帖子呢?
周嬷嬷咳了一声,对着陆氏耳语道:“永安侯的独子前阵子刚点了探花,听说不日就要外派出去做巡盐御史。老奴的同乡在他家做事,据她说,顾太夫人极是爱重这个孙子,打算趁着寿宴为探花郎择一位名门闺秀做妻子,先把终身大事办了再说。”
原来是这样。
既是侯爵独子,又是新科探花,择妻的阵仗弄得大了些,倒也是人之常情。
江妍只作没有听到,慢悠悠放下粥碗,掖了掖嘴角。便有侍女端了茶水铜盆等物过来,她的贴身侍女吉祥替她挽起袖子,伺候她洗漱净手。
陆氏看一眼女儿娇花般的脸蛋,忧心忡忡道:“你祖母莫非也打了这个主意?妍儿,我们家如今不比从前,你跟着去贺寿就好,可千万不要生出什么不该有的念想来。”
江妍握着陆氏的手,甜甜笑道:“母亲放心,女儿还想多陪您两年,可不想这么早就出嫁。”
陆氏又是一怔。
她的女儿她最了解。想是因为江三爷早亡,自己又病弱的缘故,江妍从小就极有主意,性格倔强,处处掐尖要强,生怕其余几房看轻了他们三房。嫁给永安侯独子这样天大的好事,依着江妍的性子,那是无论如何也要争上一争的,怎么突然就转了性子呢?
陆氏想起,女儿自打一个月前去庙里为江三爷添置灯油,回来的路上不慎摔下马车,昏迷了三天三夜,醒来后就有些不对头。先是抱着陆氏又哭又笑,而后又抱着江铮反复摩挲,竟像是失而复得,喜极而泣的样子。
这一个月来,江妍也不和姊妹们闹气了,也不揪着江铮非打即骂了,反而日日在自己跟前侍奉汤药,闲了就指点江铮功课,姐弟俩的关系都比从前亲密不少。
直到江妍出了兰园,往老夫人院里请安,陆氏仍有些神思不属。
她喃喃道:“我总觉得妍儿有些不一样了。”
周嬷嬷只当她病中多思,便劝慰道:“四姑娘这是长大了,知道听您的话,孝顺您了。”
其实陆氏还真的没有多想。
江妍的确是和从前不一样了。
因为她重生了。
二十五岁的江妍在顾家祠堂碰壁而亡后,不知怎的一睁开眼,竟回到了十年前她未出阁的时候。最先的震惊过后,她便只剩满心的庆幸。还好还好,上天对她还有一丝垂怜,让她回到噩梦尚未开始的时候,让她有机会改写自己的命运,重新过好这一生。
这一世,她再也不求光宗耀祖,不求诰命加身,再也不要和高高在上的永安侯府有任何瓜葛。她只想好好孝顺母亲,扶养幼弟,看着他们长命百岁,一生平安喜乐。
而她只求嫁个良人,哪怕对方家世单薄,庸碌平常,只要人品端方,能和她相敬如宾,那便是最好的结局了。
江妍记得,上一世也是差不多这个时候,顾修远考中进士,继而被点了探花。圣上看中顾延朗,知道他膝下单薄,只有顾修远这么一个儿子,便对顾修远格外加恩。不但越过许多名次在他之前的人,御笔钦点他做探花,还特封了他巡盐御史,让他领着皇命到两淮巡查盐务。
按照规矩,新科进士要么外放出去做七八品的小官,要么在翰林院修书待诏,还有的连官职也捞不到,只能等着补缺。顾修远年仅十五岁,少年得志,一出仕就被委以这样的重任,一时间风头无两,京城内外人人称羡。
顾修远的生母白氏十几年前就亡故了,他自小是被顾太夫人亲自抚养长大。太夫人极是宠爱这个孙子,怕外任钦差时间过久,耽搁了孙子的大好年华,便想趁着他走之前先定下一门亲事,等回京后再行完婚。
这个消息一放出来,京城的高门望族无不蠢蠢欲动。既是新科探花,又是永安侯独子,更兼年少位高,春风得意,这样的好女婿,试问哪一家不心动呢?
忠武伯爵府虽已败落,但爵位尚在。若是没接到请帖也便罢了,既接到了,家里上上下下难免不起心思。
江老夫人是伯爵府由盛转衰的见证人,一心想要再现伯爵府往日的辉煌,奈何几个儿子不争气,文才武略没有一样拿得出手。唯一争气的三儿子又英年早逝,自那以后伯爵府的情形便急转直下,在勋贵圈里眼看都要查无此人了。
早些年,大房江大爷的长子年满十二,江大爷为他请封世子,宫里却一直没有旨意下来。那时候江三爷还在世,颇得圣宠,江大爷一度疑心是江三爷使了绊子,想夺他的爵位,两兄弟还闹了好大的不愉快,连带着两房人到如今见面都不大自在。
后来江三爷殉职,江大爷再次为儿子请封,宫里仍旧没有回音。江大爷这才意识到,圣上这是对江家曾为承平帝旧臣的身份耿耿于怀,虽没有明面上处置,但也不愿意再加恩宠,只怕家里的爵位到他这一代就到了头了。
江老夫人和江大爷为了爵位的事日日忧心,眼看已经没了指望,这时节却惊闻永安侯的独子要择妻,这不是瞌睡碰到枕头,求之不得嘛。要是能和永安侯府结了亲,别说是区区一个爵位,就是家里几个爷们子侄的仕途,那也没什么犯难的了。
是以,江老夫人对这次去顾家贺寿极为看重,早早地就让人给四个孙女添置了上好的衣裳首饰,不惜血本也要让孙女们一鸣惊人,得顾家青眼,也为江家博得一线生机。
江妍呢,上一世就是被这种思想洗脑,飞蛾扑火一样地想要嫁到永安侯家。她父亲在世时,她也曾是江家金尊玉贵的嫡小姐,深受江家上下的优待。后来父亲去世,江老夫人就把注意力都放到其余几房身上,家里也渐渐转了风向。
她母亲陆氏病弱,弟弟年幼顽皮,她又是个女孩子,其他几房欺他们三房无人,明里暗里让他们受了不少委屈。江老夫人装聋作哑,从来不曾为他们主持公道。渐渐的,连家里的下人也开始看人下菜碟,月例银子短斤少两,四时衣裳做工粗糙,连饭菜也不如别处的丰盛新鲜。
陆氏常年服药,本就花费甚巨,如今还要拿出钱来贴补衣食,打点下人,奉承婆母妯娌,没几年嫁妆就所剩无几。
江妍身为长女,为了撑起三房,保护弱母幼弟,不得已就养成了个要强的性子,处处和其余几房针锋相对,分毫不让,这才让三房的日子好过一些,其余几房不敢明目张胆地欺负他们。
但她一个女孩儿,总有出阁的那一天,到时候母亲和弟弟又交给谁来保护呢?
上一世,她费尽心机,力压群芳嫁给顾修远,为的就是这个目的。当时她以为,只要她嫁给了顾修远,成为了堂堂的探花郎夫人,背靠永安侯府这颗大树,江家上下便再无人敢轻慢陆氏和江铮。甚至等到江铮再大一些,有了顾家的提携,出将入士也会容易得多。
哪知顾修远金玉其外,败絮其中,未成婚时房里便有两三个通房丫头,等她进门时其中一个已经大了肚子,逼得她不得不喝这杯妾室茶。
成婚半年,她刚有了身孕,顾修远就迫不及待地讨了她的两个陪嫁侍女吉祥和如意。原以为这回他该消停了,谁知才不过几个月,他又腻烦了,竟趁着自己不在,逼/奸了另一个陪嫁侍女元宝。元宝那时已由自己做主,配给了侯府管事的侄子,遭此横祸,自觉没脸见人,当天晚上就寻了根绳子自己吊死了。
最离谱的一次是,江妍的长女兰姐儿,一岁多时出天花,家里要供奉痘疹娘娘。江妍衣不解带地照顾女儿,顾修远反而和外院打更的赖大媳妇儿鬼混到了一起,被赖大捉奸在床。赖大不依,闹到顾太夫人跟前,太夫人只好把那女人远远发卖了,又拿钱给赖大重新娶了房媳妇才算了事。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顾修远白昼宣淫,对痘疹娘娘不敬,兰姐儿到底没能熬过去,发烧烧了四五天终于还是去了。江妍自此便和顾修远彻底离心,两人日夜吵闹,势同水火,闹得顾家鸡犬不宁。
顾修远的父亲顾延朗在世时,还能对儿子约束一二,纵有太夫人拦着,也曾下死手狠打过儿子几顿,银钱上把得也紧。是以那时顾修远虽然贪色,但也只在侯府内院里胡来,出了门仍旧是风度翩翩的探花公子,御史大人。
只是没过几年,顾延朗就暴病身亡,顾修远没了管束,又因丁忧赋闲在家,竟至整日里出入欢场,眠花宿柳,连最起码的体面都不顾了。后来换了新帝,永安侯府恩宠大不如前,顾修远又被人告发孝期狎妓,新帝震怒,夺了他的功名,他便更加荒唐颓废,竟丧心病狂把发妻献给阉宦,以期再获圣宠。
江妍想起上辈子那十年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仍旧后背发凉。她深吸一口气,暗暗下定决心,这一辈子,她便是嫁给贩夫走卒,嫁给鳏夫老叟,也绝对不要嫁给什么劳什子的探花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