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 1 章

五月,尚阳街。

天色渐晚,街上燃起了昏黄的灯火,明日如钩,清浅的挂在半空中。

一辆不起眼的马车停在酒楼前,抬眼向上望去,隐约可瞧见一女子坐于二楼窗前,帷帽将她的侧颜朦朦胧胧的罩了一层,看不真切,却也依稀能辨出几分好颜色。

一阵风自窗前拂过,将她帷帽上的白纱轻轻吹起,须臾,便又徐徐垂落。只一瞬,便让坐于案几对面的男人晃了神。

“咳咳——”

案几旁侍立一个穿着半旧水绿袄裙的丫鬟,见他神色痴痴得望着自家姑娘,轻咳着打断道:“我们姑娘问你话呢。”

男人蓦然回过神来,讪讪笑道:“所需的银两,倒也不多,只再五十两银子,就够了。”

“五十两?!”红叶惊呼了一声,待要反驳,却听见自家姑娘低声应了下来。

“好。”

只见女子垂眸片刻,少时,便将一只翠绿的金镶玉镯子放在了案上,“这个镯子,应能抵三十两,剩下的,容我过些时日再给你。”

红叶的视线落在了那镯子上,双眸微睁,不禁低喃了一句:“姑娘……”这镯子是夫人留给姑娘的,她曾见过。

玉镯成色极好,便是远远瞧上一眼,也知是上等货色,远不止三十两银子。恐林臻会反悔似的,男人迅速将镯子拾起,揣进了袖中,笑道:“好说好说,娘子这样爽快,我也不能太难为才是。”

男人得了便宜,笑呵呵的寒暄了几句,便起身了。

时辰已不早了,红叶也将自家姑娘扶起,跟在那男人身后往外走去。走了几步,男人倏然回转过身来,上下打量了林臻一番,靠近她低声道:“姑娘这样的身段儿,若是愿意接外客,何愁……”

那男人看出了林臻教坊司的打扮,教坊司一向只接待官员与世家子弟,饶是他知晓这个规矩,却还是忍不住开了口。

他虽压低了声音,却还是被站在一旁的红叶听见了,她牙关紧咬,甫要张口,林臻已先她一步冷声道:“您只消替我将人寻着,其他的,便不劳费心了。”

林臻说罢,便敛袖大步往外走去了,红叶见势也忙跟了上去,未再理会那男人。

二人走下阶时,还隐约听见男人低啐:“官妓就不是妓了?!装的什么清高?呸!”

上了马车后,林臻仍面色淡淡,一旁的红叶却忍耐不住地低声啜泣起来。

从前大理寺卿的掌上明珠,这等市井小人,怕是连见一面的资格都没有。如今,却要被这般羞辱。方才在茶楼里受的气,现下不知怎的都化成浓浓的委屈,竟让她落起了泪。

车厢内,一双修长白皙的手自白纱帷帽内伸出,林臻缓缓将帷帽摘下,乌黑的鬓发间斜簪了一支银钗,女子长眉凤眸,冷艳绝尘。

“哭什么?或许,他们能很快找到人。”

这会子,红叶也意识到是自己失态了,怕惹得姑娘伤心,忙吸了吸鼻子,回道:“老爷夫人在天之灵,必会保佑二姑娘平安的,兴许下回,咱们便能得二小姐的下落了。”

闻言,林臻轻轻舒了一口气,对马夫道:“走罢。”

这辆马车并未直接驶向教坊司的街道,而是左拐右转,停在了一处萧条的巷子口。

巷子正中,是一座大宅子,从前的林府所在,如今只剩门前两道长长的发旧的封条。

数月前,大将军季濉回京,以一条莫须有的罪名带兵将林府围困,之后罪臣林云峰便“畏罪自裁”,林府上下被抄没流放。

自此,此处便再无人踏足。

罪臣不可被祭拜,林臻并未再往里去,她只站在了那个巷子口,怔怔地瞧着里头。

红叶悄然跟在她身后,将一个铁盆徐徐摆放在了地上。

林臻收回视线,敛裙跪在了铁盆前。

红叶从怀中掏出了事先预备好的纸钱,连同火折子一起递给了林臻,接着便顺势跟着跪了下来。

火光照着林臻光洁的面庞,她垂眸望着一页页在火盆中雀跃燃烧的黄纸,静默淡然。

红叶一面跟着往铁盆里撒纸钱,一面暗暗拿眼去觑看林臻。

林父在房中服毒自尽的那晚,只召了林臻一人入房中。

没人知晓老爷去之前对姑娘说了什么,她只记得,那日姑娘从房里出来时,脸色苍白如雪,眼角还挂着未干的泪痕,眸光涣散,未等她开口询问,整个人便已倒在了她的怀里。

夫人走的早,老爷又未纳妾室,是以后院中馈早早便落在了姑娘肩上,小小年纪若要能掌住家业,必须得有几分威严,因此,姑娘很早便学会了心思不外露的本事。

那还是第一回,红叶见着林臻如此失态的模样。

只是醒来后,姑娘便又若如无事发生过一般,对那日之事闭口不谈,也未再落一滴泪。

往事与眼前景象杂糅在一处,看着面色平静的林臻,红叶愈发觉得心里堵得慌,她不禁低唤了一声:“姑娘……”

身侧传来一声清浅的地叹,“回去罢。”

“是,姑娘。”

红叶抿唇应了一声,到底未再说什么,只伸手将林臻扶起,二人一同上了马车。

回至教坊司时,夜已深了。

这个时辰,却是教坊司正热闹的时候。

一楼的大堂中满座着人,热闹喧哗。大堂正中央是一个高出地面三尺的台子,高台之上灯火缭绕鸾歌凤吹,高台之下倚翠偎红推杯送盏。

林臻从侧面的窄道中绕过香艳奢靡的大堂,去了教坊司的后院。

相较喧闹的前堂,后院儿里便显得格外静谧。

但因此时更深夜重,几个厢房内传出的淫.声艳词便更惹人悸动,饶是未经.人事的红叶,每每听到都不免一阵面红耳赤。

一旁的林臻亦蹙起眉头,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她耳根泛红起来,忿忿地将帷帽卸下攥在手里,垂首快步更后方走去。

行至半道,一个小丫头匆匆前来,说有人指名赏了东西给林臻,让她去取,那人说着,用探究的眼神暗暗地打量着林臻。

小丫头听前院儿里的嬷嬷们私下议论过,将这位千金小姐送入教坊司的人,是她五年前从外头捡回去的人。

莫说林家没什么大罪,即便有罪,这当年的救命恩人,怎么着也该网开一面才是。

这教坊司是什么地方?说好听点,是遵循礼部安排,供世家皇宫宴席演奏的地方。

说的难听些,这就是个章台柳巷,只不过服侍的男人们略高贵些罢了。

能将人送到这种地方的,可见其对这千金小姐的憎恶之情。

那小丫头不禁将视线流转到了林臻的脸上,她低垂长睫,眉深唇浅,整张脸美则美矣,却给人一种疏离淡漠之感。

这大概就是嬷嬷们口中的凶相吧,想来她定是在林府里给了那人不少折磨,以致如今遭此磋磨。

小丫头一面感叹着,神思早已游离,等再回神时,发觉林臻正定定地望着她。

那眼神中分明没有愠怒,却让她觉着后背发凉……

不禁暗自腹诽:早知道不接这趟差事了,这女子得罪的可是如今京城中的新贵大将军,莫说有人敢给她钱向她买欢,便是教坊司里头的人,平日里也都躲得她远远的,宛如避着一个瘟神。

她想赶紧离开,便大着胆子迎着林臻的目光道:“你们到底谁去取!我身上还有功夫呢!”

倒也不敢她上赶着要找林臻,只是那赏东西的人,是永安侯府的人,对于她们来说,大将军不能得罪,侯府也不能招惹。

教坊司里的人,避着林臻却又没有为难她,另一层便是知晓林臻是永安侯世子的未婚妻。

自然,现下这桩婚约自然不算数了,但看那世子三天两头往教坊司里送的东西便可知是余情未了。

“我们不——”

永安侯府送来的东西,林臻从未收过,红叶哀叹了一声,刚要开口回绝,忽然听见林臻道:“你去吧。”

“什么?”红叶神情讶异,她未想到姑娘竟会回转心意,未等林臻回应,她又忙自顾自地说道:“好、好,我这便去取。”

林臻被安排在了教坊司最偏僻的一处弃院里,一共三间屋子,其中一间现下还堆着众多杂物。

甫一进院子,空气中依旧会有轻微的木头腐坏的霉味,饶是过了许久,林臻还是无法适应地皱了皱眉。

她抬步走向了正中间的一间屋子,推门而入,屋内一片漆黑,她反手缓缓将门掩在背后,似是有些倦怠,她将身子靠在门上闭眼歇息了片刻,而后便点燃了袖中的火折子,朝门前桌上的一盏豆灯走去。

灯烛未来得及点燃,她手中的火折子忽而被一阵猛风吹的几欲熄灭,林臻伸手去挡的瞬间,一番天旋地转,她被一人禁锢在了怀里,手中的火折子亦跌落在了地上,咕噜噜的被滚灭了。

周遭一片寂静,林臻警惕地攥起了葱白长指,耳侧却呼出熟悉的声音,伴随着浅浅的酒香:“别动,是我。”

她身后之人,再不是旁人,正是林家被抄家流放的始作俑者,亦是她五年前亲手带回府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