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 7 章

与林云峰共事数年,孔景和也曾见过林臻几面,她的长相与气质本就令人过目难忘。在酒楼那回,他便一眼认出了林臻,今日亦然。

李元辉是朝中阁老的嫡孙,其名声与手段孔景和也有所耳闻,他心知自己今日在此的目的,只是接近季濉,谋求机遇,不该多管闲事。可看着林臻单薄孤寂的身影时,他到底还是动了恻隐之心。

在李元辉将将出手时,他倏然将身后的弓箭递向季濉,“久闻大将军箭法超群,可百步穿杨,不知今日是否有幸一见?”

话落,孔景和便心生后悔,他竟指望这个亲手将那姑娘送入教坊司的人出手救她。

彼时,季濉一双墨眸正凝睇着不远处的林臻,她一袭长裙凌乱不堪,红飘带绑在脑后,与黑锻般的发丝缠绕在一处,手足间的银链耀眼夺目,任谁瞧了都不免生出几分旖旎的心思。

林臻性子孤高,这般亵渎,便是对她最好的折辱,而他一开始将她送入教坊司,不正是抱着这份意图。

他就是想要毁掉她所珍视在乎的,唯有这般,他心底才会有稍许欢愉。

李元辉是个纨绔子弟,虽不善骑射,但十米之□□中一只幼鹿,还是有把握的,弦松箭发,他肥腻嘴角的笑意更甚,只等美人入怀。

眼看箭矢直直射向幼鹿,却不知从何处又冒出一支冷箭,速度快的惊人,转瞬之间,便将李元辉射出的那支箭劈成两截,狠狠钉入一旁粗壮的树干里。

“是哪一个不长眼的敢跟老子——”

李元辉怒而摔弓,正要回头找人算账,却见不远处的季濉一双漆黑眸子静静地望着他。

他虽瞧不上季濉的出身,但那人如今正是朝中新贵,是炙手可热的大将军。

李元辉将剩下的话语吞入腹中,转笑道:“原是大将军,君子当成人之美,既是大将军瞧上的,李某情愿相让。”

李元辉尚不知晓眼前的女子便是亲手被季濉送入教坊司的林家女,左不过是个教坊司的娼.妓,今日便让给那小子,来日他再去教坊司找人便是。

凡是他看上的,又如何有弄不到手的道理?

如是想,很快,李元辉便带着他的一众狐朋狗友离开了。

石竹颇不情愿地驱马行至林臻跟前,翻身下马,拔出腰间佩刀,“铮铮”几声,林臻手足间的银链应声落地,一得解脱,她便立刻扯掉了蒙眼的红带。

“还不快走,将军在等着你。”见林臻未有动作,石竹已有些不耐。

林臻蹙眉眨了眨眼,努力适应眼前刺眼的光线,她抬眸四下巡视了一周,这才终于挪开步子。

然而,林臻没去找季濉,反而朝着石竹走了过来,他下意识地退后两步。未待他将疑惑问出,倒是林臻先开口了,“借你的马一用。”

林云峰是教过林臻骑马的,她动作流利,加上石竹根本没想过她敢这么离开,待他反应过来时,林臻的身影早已被繁盛的丛林灌木掩盖了。

石竹神色恹恹地走回季濉跟前,声音放得很低:“将军……她、她……”

或许是林臻被覆双眼的模样,让他想起了在康泰殿偏殿时林臻的那声低唤,又或许是他知晓了林臻那瓶药的真正用途,最终,他还是出手了。

但林臻却视他若无物,转身去救另一个低贱的女人,这无疑是将他方才的所作所为尽数踩在脚下。

季濉高高坐于马上,睨了石竹一眼,炎热夏日里,语气却寒得像掺了冰碴子,“她要找死是么?那便成全她!”

话落,他便已调转马头,石竹忙大步跟上,须臾,又见季濉狠狠勒住缰绳,回首朝他喝道:“还不将你的马追回来!”

“……是,将军!”

石竹怔了一瞬,忙回身往林臻离开的方向追了过去。利用哨声,他很快便将马儿寻回,至于林臻,他在林中搜寻了大半个时辰,预备离去时,才瞧见她背着一个教坊司女乐自高处走下来,未及他迎上前去,林臻已昏倒在他眼前。

石竹不敢自作主张处理林臻,他只派人将那女乐遣送回教坊司,而后将林臻带回了季濉的营帐。

宽敞的大帐中央搁着一桶冰块,使得这帐子在炎热夏日里难得的透着一丝清凉,季濉坐在梨花木交椅上,裹着黑靴的修长双腿随意地搭着矮几。

石竹站在帐中,垂首瞧着倒在交椅旁的林臻,她脸颊上浮着红晕,双唇却赫然发白,唇纹因干涸而愈发深重,额上渗着密密麻麻的汗珠,她甚至开始呓语,手也不自觉地攥住了石竹的衣袍。

他皱眉退开了半步,将衣角从林臻手中拽出,向季濉回禀道:“将军,人被属下带回来了,但似乎是受了暑热,现下……该如何处置?”

在季濉心里,林臻是同她爹一样高傲且自以为是的,她有本事去救人,就别将自己搞成这副模样给他看。

“既是那么能耐,又何必送到我这里来。”

季濉唇齿间溢出一声冷笑,说罢,心中陡然生出一阵报复性的快意,他收回落在林臻身上的视线,拾起手旁的兵法竹简兀自翻阅起来,再未去理会石竹。

石竹原本便不想让主子去救这个女人,如此,正合了他的心意,立时便让人将林臻丢上了回往教坊司的马车。

大将军府。

石竹抱着一摞竹简走入后院儿时,见伙房的小厮端着一些碎瓷灰头土脸的从书房走出来,他上前将人拦住问道:“怎么了?将军又未进食?”

那小厮见了石竹犹如见了活菩萨一般,忙将他揽到院门口,低声回道:“可不是,昨日是说饭菜太腻,今儿小的特意让厨子们做的清淡了些。却又是嫌太寡淡,已经连着摔了两日的碗了,厨娘都不敢来送饭了,再这般下去,小的也担不住了,还求石大人想想法子罢。”

石竹沉默了半晌,开口道:“知道了,你下去罢。”

石竹一面在心里盘算着稍后劝慰主子的说辞,一面抱着竹简继续向书房走去。

谁料甫一开门,那迎面砸过来的竹简便将他准备了一肚子的话尽数噎了回去。

这尚不算什么,夤夜,季濉以院儿里的鸣螽太吵为由,命石竹带着下人捉了一夜的虫子,直折腾了大半夜方才歇下。

石竹忧心主子是因前两日狩猎时受了暑热,才会这般精神郁躁,是以,他冒着被季濉惩处的风险,天蒙蒙亮便自去外头请了郎中进府问诊。

辰时,石竹领着郎中进了主院,他竭力将叩门声压得很轻,却还是换来了一声砸门的巨响。

“滚进来。”

得了应允,石竹屏息将门缓缓推开,他先放轻步子迈入房中,而后使眼色让那郎中跟着进来。

寝屋里,季濉穿着亵衣,半数头发用发带梳着马尾,阴沉沉地坐在榻沿。

石竹正要开口让郎中请脉,却冷不丁被丢来一句:“这两日,教坊司里什么动静?”

平日里,石竹时不时也会派人去盯一盯教坊司,不过也只是象征性的瞧一瞧罢了。林府已倒塌,林云峰为人清高,生前并不曾有什么交好之人,加之如今京城的兵防都在季濉手里,是以,他们从不担忧林臻一介女子能在他们眼皮子底下翻出什么风浪。

两日前,季濉又在上林苑落了那样一番话,石竹自然没想起再派人去教坊司瞧,猛地被这样一问,他也怔住了神,半晌才慢吞吞回道:“……属下,不太清楚……”

出乎意料的,季濉并未发火,也未再问话,只站起身向盥洗盆走去,石竹心下舒了一口气,忙上前去伺候季濉梳洗。

石竹踮脚整理着季濉肩处的褶皱,小心翼翼地问道:“将军是要往哪里去?属下好去备车。”

季濉垂首理了理袖口,面无表情道:“教坊司。”

说罢,他便拂袖往门外走去了,一旁的郎中被季濉的气势所压,早已瑟缩在门口处,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

季濉的黑靴停在了他眼前,他只觉一道凌厉的视线落在他头顶,半晌,听见了石竹的声音:“回将军,他是……属下找来给将军请脉的。”

顿了一瞬,石竹慌忙补充道:“属下这便让他离开。”

石竹匆匆从房里跟出来,将郎中推搡着往院外送,却蓦然听得季濉扔来一句:“将他一并带上。”

坐在马车里的季濉,倚靠在车厢上,单手扶额剑眉微蹙。

林臻那般倨傲之人,从不肯将自己的脆弱显露出人前,他承认,那一刻,他心底确实是痛快的,但那种痛快转瞬即逝,最后余下的只有莫名的烦闷与躁郁。

这两天里,季濉心中的怒火早已消散的所剩无几,站在教坊司偏屋门前时,他竟是前所未有的平静,甚至没有像往常一样径自推门而入,却是示意石竹前去叩门。

那郎中稀里糊涂地跟着来到教坊司里,他紧紧拽着自己的药箱,听着阵阵叩门声,里头却寂静无声,饶是不明就里的他,也在心底感应到了一丝危险的气息。

石竹渐渐皱起眉,手下叩门的声音也不由得愈加急促起来。

半晌,他待要向里头喊一声时,季濉大步走上前来,逼得他忙退去一旁。

“嘭”地一声,季濉利落地拍开了门。

屋内空无一人。

林臻住的这所偏屋虽又小又破旧,却一向都十分齐整,而眼下,靠近门处的箱笼大开着,里头只凌乱散落着数件教坊司女乐的衣裳,林臻从林府穿过来的衣裳,竟是一件都不剩了。

一个惊人的念头从季濉脑海中闪过,他未来得及收回的拳攥的发白,冰冷的声音几乎是从齿缝磨出:“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