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第 22 章
夜幕四合,季濉一行人已离开了大理寺。
石竹在前驾着马车,季濉倚靠在车壁上翻阅手里的卷宗,上面是今日刑讯刺客的记录。
马车晃动,摆在矮几上的琉璃灯滑到了桌角,林臻膝前。
季濉抬眼瞥了一眼,见林臻垂眸看着膝上的帷帽,他收回了视线。
须臾,马车再次颠簸,眼瞧着琉璃灯就要落在林臻身上,她却还是无动于衷,季濉皱起眉头,一把将林臻扯到身前来,语气沉沉道:“你发什么神!”
琉璃灯滚落在地,灯罩脱落,灯芯被季濉一脚踏灭,车厢内倏而一片漆黑。
季濉看不清她脸上的神色,却感觉到被他握住的手一片冰凉。
“林臻。”他沉着声音唤了一句。
林臻怔怔地望着眼前的人,黑暗中,附在她身上的厚厚盔甲悄然散落,脸上有未经掩饰的惶然。
方才她甫一翻开卷宗,孔景和便带着季濉返回了,她根本没能看到什么。
三年前她便想知道的真相,如今触手可及,她心内却没由来得涌出一阵恐惧。
那不仅仅是她害怕这么多年来,父亲在她前面所表现的清明刚正,都是假象。
这还意味着……
林臻指尖骤然颤动,她将自己的手从季濉掌中抽出,重新与他拉开距离,端坐在一旁。
夜晚凉丝丝的风从车窗吹过,银色月光倾泻进来,照在林臻的侧脸上,给她脸上渡了一层清冷的光,让她看起来愈加孤高疏离。
季濉蜷了蜷空落落的手,一双眼定定地凝睇着林臻。
这时,马车忽而停了下来,石竹的声音透过车幔传进来:“将军,前头河畔似是在放花灯,路上的百姓太多了,怕是难以通行。”
石竹原想请示季濉调头而行,却听他道:“本将军与夫人下去瞧瞧,你自去将马车调转过来。”
季濉话落,便兀自将林臻的手重新牵起,将她从马车上拉下来。
街上人潮涌动,季濉身量颀长,又生得俊朗异常,穿着黑底银色云纹的锦袍,在人群中显得格外耀眼。
虽隔着一层纱幔,林臻似乎仍能感受到众人灼热的视线,那只被季濉紧紧握着的手,便难以适从起来,她用力试图从他宽大的掌中挣脱出来。
季濉面色不改,悠闲地在人群中不紧不慢地走着,手中却暗暗用力,将她握得更紧。
还有两日便是祭月节,今日街上已装扮得火树银花绚丽夺目。
林臻一袭雪色曳地长裙,跟在季濉不足半步之处,一黑一白,宛若从画中走来,行人皆不自觉地为他们让出道路。
河岸上有不少人在放花灯,少时,一老妪朝着他们迎面走来,笑意盈盈道:“二位要不要买一盏祈福的荷灯?”
大周朝祭月节向来有在河中放花灯的习俗,以祈求平安顺遂,或祭奠逝世亲人,亦或是祈求美满姻缘。
强者不信天道,对季濉来说,这些荷灯并没有什么特殊的意义,他只陪一个人放过荷灯。
不过是兴致使然,季濉卸下腰间的一块玉牌,递到老妪手里,随手从她臂弯的竹篮里捡了一只灯,笑道:“不必找了。”
老妪没成想今日出门竟遇上了贵人,口中连连道谢,满心欢喜地离开了。
季濉漫不经心地把玩着手中的荷灯,淡淡道:“这花灯着实做得不怎么样。”
林臻瞥了一眼他手上的花灯,便知他并非在刻意贬低,这样的花灯,季濉也给她做过。
每年祭月节,府上都有不少下人偷了空子私下去制花灯,据说亲手做的花灯更为灵验。
少女生得一张清丽艳绝的脸,让人难以心生畏惧,为能管制住府上的一众奴仆,她便要比那些执掌中馈的妇人更要严上几分。
是以,那些仆妇们见了她便避之不及。
少女端肃地站在回廊下,双手背后,掌心捏着几张花瓣纸,踌躇间还未开口时,婆子丫鬟们便将自己膝上的器具草草一收,一溜烟不见了。
她只想扎一盏荷灯给母亲……
最后,是林初跑来教她的。
等她扎好荷灯,河畔早已不剩什么人了,他就抱臂站在不远处的大树下,瞧着她蹲身将荷灯放入水中。
已近子时,二人才骑马返回林府。
父亲守在林府朱色大门前,脸色很是难看,但就在他瞧见她身后的林初时,脸上的愠色显而易见地减少许多,只是沉沉地说了一句:“夜深了,快些回去歇下,初儿也是。”
林臻怔怔地站在阶下,还是林初替她应了一声,父亲方转身轻咳着入府了。
在她的记忆里,父亲总是对季濉格外的好,父亲那样一个谨慎严厉之人,却能容许她将一个从街上捡来来路不明的少年留在府上,且对他宽爱有加。
若说是怜惜他的身世,分明还有其他许多的法子,可父亲偏偏将他留在了身边,甚至弥留之际,都一心想要将他安顿妥帖……
那时父亲便已患上了头疾,却还要时不时地唤她过去询问林初的功课。
如今回忆起来,父亲的头疾似乎是在宸王谋逆案了结之后才开始的……
额角隐隐作痛,林臻不敢深思下去,面前突然出现一盏荷灯。
季濉身形直挺地站在林臻身侧,将手里的荷灯递到她眼底,状似漫不经心地眺望远处,口中淡淡道:“要放么?”
他印象里,她似乎喜欢这小玩意儿。
林臻下意识地接过那盏荷灯,抬眸望向季濉,他恰巧也将视线转了回来,四目相触的那一瞬,她忽而觉着手里的荷灯甚是灼人,她几乎是将荷灯塞回季濉怀里,声线微哑:“马车该到了。”
说罢,林臻便先行离开了,她的身影很快消失在人群中。
正在岸边放花灯的姑娘瞧见不远处丰神俊朗的青年,壮着胆子上前向季濉行礼道:“公子也来放灯?不知公子所求为何?”
季濉收回望着林臻沉沉的视线,当着女子的面,将手中的荷灯丢进水里,像是在遗弃一件毫无用处的废弃物。
林臻回至房间时,红叶已在房里了。
“姑娘!”
红叶停下踱走的步子,迎上前去,她双眸发红,声音几近哽咽。那日姑娘倏然骑马离去,之后便没了音信。她猜到姑娘是来大将军府了,但这却让她更加不安。
“红叶……”林臻浅浅地应了一声,扶上了她的胳膊。
林臻是不会轻易弱示于人前的人,即便是陪着她一同长大的红叶,也甚少能感受到她半点的依赖,而今夜,林臻细微的举动,她便立刻察觉到她的不对。
红叶小心谨慎地将林臻扶住,抬首望去,果见林臻面色不好,她将林臻扶去榻上,褪去鞋袜,掩上了锦被。
见林臻轻蹙长眉,合上双目,她便静静地守在榻旁。
直至林臻再次缓缓睁开眼,她才起身去倒了一杯茶水过来,“姑娘。”
林臻接过茶杯,只将它握在手里,撩起眼皮向窗外瞧了一眼,低声问道:“你可将那些东西都贴身带着了?”
红叶知晓她说的是什么,忙跟着压低声音道:“那样要紧的东西,红叶自是贴身藏着的。”
林臻深深吸了一口气,将手里的茶杯端起轻抿一口,而后,她抬眸定定地望着红叶,忽而问了一句:“你有胆子从这里逃出去么?”
红叶以为姑娘是要让她往外送什么信,她几乎不假思索地回道:“敢,我敢。”
“红叶,离开这里,带着林玥一起离开。”
红叶蹙起眉头,便听见林臻继续道:“明日我会将你送去林玥身边,守着她的两个丫鬟在我出门时都会跟着我。五日后,秋祭结束,午时回宫前,还会有一次仪典,所有守卫都会前往天坛护卫,届时,你便带着她离开。”
这深山的行宫里,到底不比将军府更戒备森严,她带着林玥乔装出逃,并非难事,红叶忧心的是林臻,若是她也走了,姑娘便真的只剩一人了……
但红叶也知道,二姑娘今年虽已及笈,却仍是个孩子心性,从小到大,她的风雨皆有人在替她挡着,跟姑娘相较,她的确没受过什么磨难。让她一人从行宫中逃出去,显然是不可能的。
这是姑娘交代给她的任务,她须得去完成。
心里虽已思量的清清楚楚,眼眶还是忍耐不住地红起来,“我定会将二姑娘好生带出行宫的。”
翌日晨起,季濉接过石竹手里的腰封,将玉扣扣好,束在紧窄的腰间,他抬手整理袖口,问道:“人还在么?”
石竹垂眸回道:“在院外守了一整夜,还在。”
季濉放下手,淡淡道:“由他们去,不必理会。”他早知道孟良誉不会轻易打消对他的怀疑。
昨日的刺客招认得太快,在审问时又一心想要激怒他,以求速死。
那人既在太常寺呆了三年之久,仅这一年里,孟良誉就以首辅的身份参加过大大小小不下五次仪典,他却偏偏选在戒备最为森严的秋祭间上动手。
况且行刺的器具,还是一把从马棚里拿出来的废弃凿子。
这并不像他口中的密谋已久,倒更一场临时起意的刺杀。
夹道的护卫说刺客是向南逃走的,而他的人最后却是在北面的春霖殿前抓到人的,那可是行宫中守卫最严密的地方,几乎是自投罗网。
这场刺杀,疑点颇多。
不过,他并没有兴趣知道真正想杀孟良誉的人是谁,只不过为了减少老家伙的疑心,他不得不去大理寺继续作样子审案。
“将军,马车已备好。”
季濉微颔首,跨出门。
门庭外枯黄的叶子落了一地,一个穿着天青色长裙的女子直直地站在院里,头上戴着帷帽。
瞧见季濉出来,她身后的两个丫鬟先屈膝行礼,邀功似的:“夫人说房里闷,想出来走走,奴婢们便将夫人带了过来。”
林臻站在原地没有动,也没有说话,算是默认。
昨日二人不欢而散后,再上车便没说一句话了。
如果不以林玥作威胁,林臻今日若是不想来,没人能将她带过来。
季濉知道,她这是在向他示好。
他心里的怒意虽稍减,但仍是冷着脸,淡淡瞥了林臻一眼,径直从她身旁走过。
林臻红唇轻抿,眼见着他要走了,口中却说不出一句话,情急之下,她伸手抓住面前男人精致的连云纹袖口。
季濉顿足,眉间拧起,缓缓回首,视线落在她抓在他袖口的手上。
看着林臻因紧绷而泛白的指骨,他到底还是放过了她,口中淡淡道:“我现下要去大理寺,你也同去?”
林臻没有应声,只是即刻收回手,接着便大步先走了,季濉望着她的身影轻笑一声,跟上了脚步。
马车行至大理寺门前,季濉要起身下马车时,袖口再次被人拽住了。
“……记得等我。”
日头还早,车厢内不甚明亮,林臻的脸掩在暗处,声音很低。
季濉来不及注意这句话,便听见孔景和迎过来的声音,他未再思量,弯腰下了马车。
日暮西沉,值房内室里只有一扇很窄直棂窗,昏沉沉的,林臻蜷缩在角落,紧抱着双臂,雪色裙摆落在青砖上,宛若夜里绽开的昙花。
她已尽力克制,身上还是止不住地阵阵发抖,青砖上的凉意仿佛透过衣裙直抵心口。
脑海中不断重现她今日在卷宗上看的内容,一颗心仿佛被人狠狠揪住,她几近无法喘息。
宸王竟真是被父亲所陷害?
怎么会。
怎么可能……
林臻无意识地摇着头,她身上几乎每一寸发肤都在抗拒这个事实,她费力地撑着墙壁缓缓站起,还未迈出一步便腿下一软。
眼看便要磕在尖利的桌角上,一只紧实的臂膀将她拦腰捞起,那人袖口的连云纹在清辉下流转发亮。
“林臻。”耳边传来男人低沉的声音。
这两日林臻表现得实在有些怪异,加之他临下马车时她说得那句话,更让季濉起疑,他提早结束了审讯,匆匆赶来,便瞧见这一幕。
他将林臻扶坐下来,垂眸睨了一眼被遗落在地上的卷宗,皱眉拾起凝眸看去,正是林云峰处理宸王谋逆案的记载,他扬眉轻笑:“在欣赏林云峰的丰功伟绩?”
季濉并不清楚宸王谋逆案内情,他说此话,不过是随口而已,但在林臻眼里,却成了一种讥讽。
她抬眸冷冷地瞧向季濉,捏紧双拳:“住口。”
昏暗的内室里,季濉虽看不清林臻的眼神,却也能从那冷冰冰的语气中感受到她的淡漠,他匆忙赶来,不是为了遭她这般冷言的。
季濉单膝点地蹲在她身前,用卷宗抬起她的下巴,“怎么,林大人的名讳不配从我这等人口中说出?好生孝顺的女儿,只可惜,他再也看不到了。”
“不过,若他还活着,亲眼看着令他骄傲的女儿委身于本将军,似乎比直接杀了他更有趣些。”
林臻骤然松开手,一记重重的耳光在寂静的内室中响起。
季濉被打的偏过头,垂眸冷笑一声,唇.舌顶了顶面颊,甩开手里的卷宗转而抓上林臻的手,“想来是本将军近日对你太过放纵。”
“石竹,今夜不必去行宫,把她带回将军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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骊山叛乱,太子魏珏被困整整七日。
潮湿阴冷的山洞里,那个矜贵倨傲的男人对霖霜说:“成王败寇,孤死生不悔,却有一憾。”
未等她答复,魏珏又道:“孤想见一见你穿喜服的模样。”
霖霜终未回话,却将靠在她肩头面色苍白男人的手,握得更紧了。
霖霜自六岁起便跟在了太子魏珏身边,她是魏珏最得心应手的侍女,也是他最得力的女官。
叛乱平复,魏珏荣登大宝。
霖霜真是走运,多年情谊此次又护主有功,这回定是要封妃受赏了。
众人如是想。
新帝登基的同一日,霖霜却被赐给了此次平乱有功的御前禁军侍卫林寒之。
旁人皆视霖霜为笑柄,她却不以为然。
她自小在东宫长大,深知后妃恩宠只在帝王一念之间,哪有做正头夫人来的自在?
不过,这也算全了他骊山那日的心愿。
霖霜以为她会如此度过平静而安稳的一生,却不料万寿节当天,圣明贤德的新帝于漫天烟火消逝的一瞬,在黑暗中牵住了她的手。
他唤着她的小名,声音低哑失态:“阿玉,朕悔了……”
最是无情帝王家,魏珏曾认为,他不会被任何事物所牵绊,当它失去了利用价值,他便该毫不犹豫地舍弃。
譬如霖霜。
他原以为,那是像幼时割舍掉喜爱的玩具一般容易。
却不想,竟是一种从身上撕下淋漓血肉的痛彻心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