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五章
宋格格看着面前几乎没有热气儿的膳食,银牙紧咬。
油腻浑浊的菜汤里漂浮着几片发黄的菜叶子,粥冷得几乎要坨住,雪白的面点上头甚至还有人用力抓过的痕迹。
她一天一夜没怎么吃东西,福晋那儿的糕点也并不管饱,此刻早已饥肠辘辘。
再说了,家里的饭菜也不过是这样平常的,要是闭着眼,她也能吃下去。
然而侍女一动筷子夹菜,她就不由得想起先前苏氏的话。
她真敢往自己的饭菜里头加那么胺臜的东西?
宋氏脸色拉得老长,侍女看她眼神,以为是自己拣了她不爱吃的,连忙换了个小碟子另夹了一样。
因为动作有些急,菜汤里某处就慢慢浮现出几个聚集在一起的小泡沫。
宋氏反应快此刻变成了她的缺点,一瞧见这么些泡沫,脑海里立刻浮现出一幅场景:
侍女提着膳盒悄摸拐去没人的岔道儿,鬼鬼祟祟地四处张望过后,打开盒子,俯身低头,微微张嘴……
“哕……”
宋氏眼疾手快地一把推开侍女,撑在扶手上干呕了起来。
“什么?宋氏的早膳一口未进,全都丢出去了?”
福晋听了这话,面上就有些不好看,“汗阿玛素来简朴,宫中娘娘们亦是如此,饭菜再不合口味,也可以赏下去,全都丢出去像什么样子?”
桂嬷嬷心中微叹,道:“福晋,宋格格一大早来给您请安,恭顺小心,想必其中是有内情的。”
格格们讨好福晋,跟奴才们讨好主子没什么分别,都是有利可图才使劲儿巴结的,这世上哪有生来就忠心的奴才呢?
那宋格格不是个安分的,福晋今日罚了她,想必往后要再用她,也难免要出纰漏。
福晋却并不赞同,她只道:“妾侍对我恭顺,那是理应的,如何能因为这个就对她循了私情?这样下去,人人都觉得做了错事没什么,只要来讨好我就能免了训斥,长此以往,后院也该乱了。”
“你吩咐下去,念在她这是进府第一日,不懂规矩,抄一篇佛经送来就是,若有下回,绝不轻饶。”
“是。”桂嬷嬷福身退出了屋外,却没有先去传话,而是等了片刻,才出了门。
路上恰好遇着四阿哥身边的嬷嬷,三言两语的,桂嬷嬷便把今日这事儿知会了她。
不能让福晋放心用的人,还是早些压下去的好,免得日后再生风波。
这边,在自己房里用完早膳,正要去上书房的四阿哥也知道了这件事。
他皱着眉,心里对进府第一天就整出幺蛾子来的宋氏和张氏有些厌烦。
宫里娘娘们之间虽也有吵嘴不和,但总不会这样摆出来叫人看笑话,更年轻些的,入了宫时日久了的,才会这样。
宋氏年纪轻轻,这才第一日,如何心就这么重了?
张氏虽瞧着就是个憨的,可这事儿上终究是错了。
四阿哥边抬脚出了门,边吩咐人:“我记得库房里有件西洋钟放了不少时日,给苏格格送去,不要放在正中,堂屋里有张颜色相近的桌子,就放在那上头。”
顿了顿,想着苏氏性子娇,只怕不是能忍下来的模样,又道:“苏格格要是使了人来说话,不必叫进门,也不必听,领着去福晋那儿就是。”
本来也就没有这样的规矩,甭管是不是受了委屈,受了多大委屈,后院的事情都要归福晋的管,不能越过福晋上这儿来。
——
时舒一口饭菜还没送进嘴里,外面就来了正院过来的人,四阿哥身边的太监特来送赏赐了。
是一座珐琅葫芦式的西洋钟,时舒刚要吩咐人找个地方摆着,来传话的太监就笑眯眯道:“爷说了,要摆在堂屋的边桌上。”
时舒只好任他摆了,本来她自己那间屋子也小,到处都是东西,也放不下这么一座金贵的钟表。
送完赏,传话的太监给她卖了个好,提醒道:“外头福晋传了话训斥宋格格,嫌她不够俭省,把饭菜都给丢了,格格千万小心。”
人走了,时舒一脸纳闷,四阿哥是府里最大的主子,他身边的人就算是一个太监,应该也没人敢为难的吧,何必这么小心翼翼地讨好她?
兰儿看出她的不解,笑道:“这有什么呢?爷身边侍候的人多了去了,那些不起眼的,自然也要替自己找个后路。”
她压低了声音道:“这种人,往往都是靠卖主子的消息赚银钱的,格格若想打听,可千万小心些。”
时舒点头,心里没当回事儿。
这种事情要是放在别人身上,没准还有用,可四阿哥是能在九龙夺嫡里藏拙硬生生藏个二三十年的人,身边人有了异心,早晚被他知道算账。
到时扯出萝卜带出泥,岂不是自投罗网。
安安生生吃完了早膳,时舒歪在榻上歇了片刻,张格格就带着贺礼过来给她道喜了。
两个人坐着攀谈了一阵子,互相熟悉了一点儿。
端看张格格现在这副热情的样子,不知内情的人绝想不到早上的时候,她还跟着宋氏一起孤立时舒。
她大大方方道了个不是,也没把事情全推到宋氏身上,只这一点就很拉好感度,毕竟她没把人当成傻子糊弄。
张格格见时舒一副好说话的样子,心里却更加警醒了。
一个人被得罪了,面对罪魁祸首之一还能笑脸相迎,表示自己根本没放在心上,一般人是很难做到的。
要么这个人就是天性善良,要么就是心机很深,心里一桩一件都牢牢记着,等待最好的时机爆发出来。
眼前的苏格格很显然是后者,而且她还生了张这么美丽的脸庞,入府第一日便得了赏赐,日后得宠晋升的可能性很大。
张格格想到这里不由得庆幸起来,她清楚知道自己几斤几两,入了府,运气好些剩下一儿半女,在四阿哥心里能有一点儿位置,运气不好,就是在格格的位置上熬着日子,熬到死。
反正她不可能得宠,自然要多与人交好。
张格格回屋的时候,发现宋氏就等在堂屋里。
宋氏眼睁睁瞧她过去讨好,又面带笑容地回来,心里不知道有多么嫌恶她。
早上的时候,张氏分明还对她那么亲切巴结,这才多久的功夫,就拿讨好她的劲儿头去讨好别人了?
果然是小门小户出身,眼皮子浅薄的东西!
瞧着吧,以色侍人的固然得意不了几时,张氏这样的无盐女,更加没有得宠的机会。
时日长了,她总该知道谁才是值得依附的。
这么想着,宋氏冷冷哼了一声。
张格格并不理她,压下嘴角不以为然的笑。
她想起西配殿堂屋那尊新添的西洋钟摆件,被随意地摆在堂屋的边几上,那还不是西洋的物件,而是宫里头造办处的。
若说西洋的自鸣钟在外头是价值千两,宫里造办处的东西,是御用之物,这样的好东西根本就是有价无市,多少人想要还没有呢!
就这样被四阿哥随意赏给了一个小格格,这才入府的第一日。
宋氏脑子再好又怎样,四阿哥根本没时间关心自己后院的格格聪不聪明,脑子转得快不快。
颜色好的多宠幸些时日,不好的,白给吃食养着就是了。
将来反正有了生育的排在前头,没有的再怎么都要往后站。
——
送走张格格,时舒叫人把侍候自己的人都叫进来,认认脸。
格格身边贴身伺候的只有两个宫女,另外还有两个洒扫宫女,两个跑腿的小太监。
两个宫女自然就是福儿和兰儿,直接就是由她管着。
跑腿的太监,一个叫进喜,一个叫进忠,名义上也是她管,但其实太监们也有专门的管辖机构,而且不是在福晋或者四阿哥那,而是在宫里。
洒扫的侍女就不是了,由福晋那边统一分派,当然换人之前肯定会知会她,如果她想留人,也不是不可以。
洒扫侍女等闲不能进屋,但归根结底是外人,只要注意逢年逢节的赏赐到位了就可以。
跑腿的太监一般都是在外面,但他们能出去帮着办事儿,需要好生笼络。
其实最难办的是身边的福儿和兰儿。
原身记忆里没有这两个人,时舒也不能打包票这两个侍女就是忠心自己的,只能慢慢考校着看了。
宫女伺候人图的不是银钱就是前程,天长日久的,只要她自己这边做到位,不怕她们不忠心。
时舒按照自掏腰包,多赏了她们一月的月钱,就叫散了。
数数自己的身家,足还有五百两的银票,五包碎银子,都是原身的阿玛和额娘塞给她的。
格格的月例银子不多,一年十几两,不过胜在份例里头吃的穿的用的都有,这些银子主要是用来额外添置想要的东西的。
不过宫里物价高,简直要飞到天上去了,要是有什么想要的,磨磨四阿哥,没准能要来更快更好的。
然而中午,四阿哥没回来,留在上书房用了午膳。
晚上,大家都关心四阿哥在哪留宿的时候,四阿哥哪都没去,宿在了自个儿院里。
倒是白天来送赏的小太监来,似乎有话要说的样子,同时还想讨赏,时舒干脆就没理,最后是兰儿出去婉拒了。
理由也很正当,穷啊!
接下来第二天四阿哥没进后院,第三天也是。
作为后院里唯一一个被四阿哥留宿过,且赏了东西的格格,时舒明显觉得身边的人开始有意讨好她了。
别说屋里收拾得干净又清爽,就连西配殿外面的门柱子,都是每日一擦,看着比对面的亮堂许多。
福儿第二天去提膳的时候,还有人怕她路上累了,特意跟着过去帮忙的。
入口的东西,时舒自然上心,好在福儿也懂事,三两句话扯到了别处去。
转眼到了四月初一。
四阿哥在福晋那儿用了午膳,晚些时候,他来了时舒屋里。
后面跟着的其中一个小太监很是眼熟,就是想给时舒卖消息那个。
他朝时舒挤眉弄眼,似乎想表达什么。
但其实已经不用了,四阿哥的心情不好是摆在明面儿上的,他人一进门,侍女们都很有默契地退出去了,常跟在身边伺候的太监也早溜了。
屋里的气氛好像一下子就胶住了。
不过四阿哥有一点挺好的,他不高兴也不折腾人,她请了安,四阿哥一挥手,意思是让她起来。
时舒的历史知识少得可怜,关于四阿哥,只知道他是孝懿皇后养子,和德妃关系不好,韬光养晦了几十年,最后一鸣惊人做了皇帝。
既然根本推测不出来他为什么不高兴,时舒干脆也就不琢磨这个,她倒了杯茶递在四阿哥面前。
茶是很普通的茶,可她既然都已经主动了,四阿哥应该也不会不搭理,第一天晚上的时候,大抵是因为她一开始就躲,所以四阿哥总喜欢逗着她主动。
虽然已经过了几日,他应该也不至于忘了吧?
千算万算,时舒没算到这茶水是刚换过的,她拿起来,手指上就很灼人的烫意,禁不住“嘶”了一声。
四阿哥立刻就察觉,接过来放在桌上,拧着眉毛朝她伸出手:“烫着了?过来我看看?”
时舒乖乖伸手叫他看了,只是烫了一下,没什么事。
时舒就顺势坐在他旁边,四阿哥拉着她的手,还是那副冷冷淡淡的模样。
天啊,这简直比她养过的那只猫脾气还要古怪。
时舒这么想着,却不敢用对待猫的方式对他,猫不高兴的时候,可以待在一边等它自己缓过来,或者陪它玩喜欢的玩具,喂它好吃的零食。
四阿哥不高兴了,一个哄不好,她就要去转世投胎了。
偏偏原身对四阿哥没什么了解,否则她还能推测一二。
想来想去,她不能瞎猜,也不好立刻就跪下喊饶命——四阿哥应该还没气到这份儿上。
最后,她蹲身要请罪的时候,四阿哥好像终于看不下去了,拎着茶杯递在她嘴边。
时舒愣住,就见他低头看着她,言简意赅地命令:“喝。”
时舒脑袋宕机片刻,而后就顺着他的意思凑上前,唇瓣刚一碰到杯口,四阿哥转而把手收了回去,眼底笑意浮现:“看来里头没加什么东西。”
这都好几天之前的事情了,四阿哥居然现在才提?
他要是不高兴,早就发作了,何必忍到现在,可他先前根本就没有反应啊,为什么现在又说?
时舒把来龙去脉捋了捋,忽然间想到,其实四阿哥也不是完全没有反应的,堂屋摆的那一座西洋钟,原来是用来给她撑腰的吗?
所以,也许四阿哥老早就在等着她去谢恩?
想明白了这点,事情就好处理了。
时舒搂着四阿哥很不好意思地说:“连您也来取笑我不成?那时候,确实是一时冲动啊!”
她把自己进府那日一天没吃饭的事情说出来,肚子早都饿扁了,好容易早上能用一顿早膳,偏偏就被宋格格给破坏了。
说得要多委屈有多委屈,但其实四阿哥的心早不在这上头了,他盯着时舒眼角挤出来的泪珠看了片刻,打横抱起她,大步往里间走去。
中途,四阿哥鬼使神差问了一句:“既然这么委屈,怎么不叫人来正院找我?”
话出口他就知道冲动了。
时舒却只是勾着他的脖子磨蹭,顺口道:“一件小事儿,还要专叫人去告状不成?又不值当。”
而后,她却蓦然红了眼眶,声音含糊道:“原想着见了您再说也不迟,谁知道您一来就……”
话未说完,四阿哥眼神微动,片刻后猛然抬起她的下巴,一低头就吻住她,察觉她面上的湿意,于是又一点一点把泪珠尽数抹去。
【命运改变值+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