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人头祭君-1

雪停了。就出月亮。

这个年代空气质量很好,头顶大月亮白得渗人,照出溪上寒冰,银光砸地。

下了山,走过几个山坳,就到邻县了。

天边刚露出鱼肚白,早有贩夫走卒上街叫卖。此地靠海近山,皮货水货丰足,人口也更稠密。

青石路板直伸,没入青幽幽晨光,左右砖墙低矮,有三五老者挑好位置,放下肩上扁担,撩去盖布,准备叫卖。

从街那边过来两个腰束宽带的壮汉,宽带正中是只方铁牌,牌上刻着展翅飞鹰。

其余老者都低下头,唯独一人快手翻出几只糖饼,点头哈腰地迎上去,“西凉大爷,西凉大爷!”

为首壮汉抓过糖饼,脚步不停,只对同伴说:“哈哈,你看,哪里有聪明人。”

另一个人驻足,掏出几枚铜板,不管不顾就往老者怀里塞,目光却打量墙下其余人,“少了个卖胭脂的。”

卖饼老者一边推铜板,一边急道:“他不知好歹,跟儿子到南边去了,我看他那身子骨,一定死在路上。”

为首壮汉见同伴不跟来,不耐烦回转身子,喝道:“让你拿着你就拿着!”

另一个人却微笑,“喊什么?”他在老者手上拍了拍,笑叹道:“那他可真不划算。大冷天上路。铎齐将军是左贤王长子,少年英雄,气度无双,少不了汉家女人为他涂脂抹粉,这生意油水多着呢,我都想卖胭脂了!”

为首壮汉怪笑:“可惜北京先给李贼打下来了,不然那三宫六院的娘娘···嘿嘿!”

其余老者面容抽动,显是敢怒不敢言。

另一个人淡淡斜了同伴一眼,同伴面色微变,垂目闭口。

直到两个西凉人离开,金雪才催马转出,路过糖饼摊,随手丢下几块银锭子。

其余老者愤怒道:“莫买他家的糖饼!他心坏,做出来的糖饼也坏!”

金雪停马笑问:“怎么心坏?”

赵游金道:“讨生活不易,你这又是何必呢!我看…”

她睡了大半宿,晨起迷糊,忽然想到农妇死尸,手背皮肤一阵阵发紧,后半句话就变成了,“你看就行,都听你的。”

其余老者从他儿子偷鸡说到他短秤,唯独不提西凉二字。金雪仰天长笑,掐着赵游金的脸,逼她去看那些老者。

金雪戴着手套,皮面冰凉腻滑。

还一边掐一边晃。

耳边是他的声音:“你看!你看!岂不好笑!”

赵游金正被晃得天旋地转,脑浆都要从鼻子里流出来。

这时銮铃响动,南边奔来三匹烈马,后面两人正是方才的西凉人,簇拥一位锦袍公子,银袍泼啦啦飞驰。

锦袍公子见金雪,眼前一亮,笑吟吟停马,“说你怎么回来这样晚,原来是去抢了个小娘子。”

金雪慢慢放开赵游金,重新握住缰绳,“非要跟着我,我没办法。”

赵游金眼前又出现了农妇死状,马上赔出个笑脸——真笑了,又怀疑是不是得说两句好听的,一时想不出来,就笑得有点理亏。

如果她能看到自己,一定吓一跳。自己就像被县令抱着的便宜弟弟。

锦袍公子点头,“不错,不错。就像咱们轻轻取得城池,这些女人,也是轻轻取得的。”

金雪微笑着别过脸,“铎齐,我说了,她非要跟着我,追了一里地,我实在没办法。”

原来这就是左贤王嫡子铎齐——赵游金记得,原书里铎齐性格跋扈,杀人如麻,唯独对平成公主千依百顺。

和书里所有适龄青年一样。

就算平成公主让他立刻趴下学狗叫,他也不会多问一句为什么。

顶多问我叫|得好听不。

而且左贤王和西凉大汗是胞兄,这俩人彻底贯彻落实“女人如衣服,兄弟如手足”,不过大汗人品比较好,只要是儿子,都给上户口;反观左贤王,户口本上就大老婆生出来的一儿一女。

从某种角度说,左贤王更有现代法律意识。

什么都是越少越值钱,这边西凉大汗儿子多得都能开幼儿园了,那边左贤王肩上扛着一个独苗。

这就导致铎齐地位很高,不受宠的王子都矮他一头。

赵游金看铎齐面容清秀,眉宇轩昂,怎么也和“跋扈”扯不上。

更何况铎齐一对她就笑,“我们是糙人,风里来雨里去的,小姑娘饿着可不行!天都亮了,须用些饭食。”

说着将二人引到一座宅邸,朱漆大门敞开,门顶匾额却被拆了。

左右各立着四个西凉军,见他们来了,立即上来两个西凉军躬身牵马。

金雪抱赵游金跳下马,在她耳边切齿:“小白眼狼。”

铎齐正挺胸给小厮赏银,也没听清他说什么,一边解下锦袍,一边谆谆教诲,“人家小姑娘既然跟了你,你便对她好些,就像咱们西凉人取得天下,可不能沿袭曾经草原做派,须知守天下比打天下难!可不敢再用粗了!”

三人进堂入座,红木圆桌上摆着一只铜壶,一盘羊肝,一碟粗盐,铎齐先下手抓了几片,唏哩呼噜塞进口中。

金雪把赵游金摁进椅中,对仆役说:“来一屉热包子。”

很快流水价上来烤獐子、油包子、炝羊蹄,另加一锅清香扑鼻的粳米粥。

即使赵游金上辈子习惯西北浓辣重盐,见这一桌赤酱稠汁的肉菜,还是觉得有点腻口,唯独看上那锅粥,却又不敢动手盛。

铎齐一拍手,“小姑娘是不是困啦!金雪,还以为人家是你呢,有袭营夜战的本事,三天两夜不用合眼。”

赵游金这才知道,“金雪”还真是他本名,当下不由诧异。顺着朝金雪看了看。

金雪起身舀了碗粳米粥,懒洋洋搁在桌上,却不喝,伸手抓了只羊蹄,“哧溜”嗦干净糯唧唧软|筋,“她困什么?整夜骑马的又不是她!”

铎齐哈哈大笑,指着金雪的手指上下摇晃:“日|怪!这点路你走了一晚上,可惜你那匹马了。可见···”

金雪眼皮不抬,半个身子倚住扶手,“···可见这里人就是绣花枕头一包草,快马也经不住,咱们打中原,完全是指日可待了。”

铎齐一拍桌子,震得碗碟纷起,“不错!一只狼吃得下一百头羊!”

金雪轻笑一声,用指尖戳着碗沿,一寸寸将那碗粥推了过去。赵游金犹豫一下,生理饥饿战胜心理感情,反正是玛丽苏小说,分什么对错。

吃他妈的。

铎齐说得兴起,根本没注意到,他举起一只手,滔滔不绝:“旧昌没钱,卖绸缎卖茶叶卖女人,如今早已卖无可卖,一头死羊罢了!”

赵游金听到“死”字,心里又是一阵恶心,嗓子眼堵住了,满口米粥咽不下去。

铎齐讲得荡气回肠绕梁三日,赵游金怀疑西凉是不是给贵族开了传|销课,一个个比她高中教导主任还能掰扯。

铎齐结束第九个重大议题之后,抄起铜壶,喝了口马奶酒润喉,又撕下半只烤獐子,问赵游金:“小姑娘怎么不说话?”

金雪在赵游金肩上拍了两拍,拍得她脸往碗里砸,“她胆子小。刚看我杀了她娘,害怕呢。”

铎齐摇头:“他们中原人看重这个,难怪要害怕!你也是,去年我爹打肃州,一切顺顺当当,就是老六年少气盛,得罪了几个汉官,结果呢?他们就不愿意了,纷纷南下。当时我爹怎么教你们的?凡事要忍三分,你们怎么不听!”

金雪垂目道:“是。是我鲁莽。”

铎齐面有得色,一挥手道:“你年纪小,这次且饶你。”显然对金雪的态度很满意,转脸对赵游金笑道:“以后他对你不好,你要来找我!我知道你们汉人规矩多,不过,可不能光讲孝顺父母,不讲恭顺丈夫!”

赵游金听他公正之下偏是偏袒桀骜,连忙应了一声,考虑这种情况需不需要跪下磕头。

铎齐只是笑:“五日后,你们那什么公主就来了,陪嫁一应金银,我让人选最好的给你送去,算金雪赔礼,这点小事,可不许再提了啊!”

赵游金虽然对便宜老娘无甚感情,听铎齐说出“这点小事”,她不由想起从前种种,即使一碗馊稀粥,也是农妇的宝贝。

如今捧着鸡汤吊出来的浓粥,农妇为数不多的好就特别清晰。

因为她再也见不到便宜老娘了。

脑中忽然灵光一闪。

“平成公主?”

金雪看了她一眼,小幅度摇摇头。

赵游金见过金雪拿刀的,武力威慑从来最有用,她当即闭严嘴巴。

那边铎齐已经听到,朗声笑道:“不错!平成公主。撒马尔罕毯子和香料好,若论金银细造,却不如中原。你们汉家婆娘爱俏,什么钗,什么簪,保管你梦里也没见过这么好的东西!”

赵游金心里暗喜:平成公主早早逃了,你们想不到吧!等她集结队伍,打你们个措手不及。

又一惊:可别打到我。

铎齐伸出食指,勾着铜壶摇晃,他没骨头似地瘫软着,面容温和松懈,目光却是鹰般锐利,他说:“金雪,咱们西北多好,牛羊成群,可怎么就做不出这么一把小铜壶!中原人欺软怕硬,每年铜铁器物供应只给他妈的草原八大家族,咱们西凉人,什么都摸不着!”

他调转手指,握住壶柄,面皮一点点紧绷,嘴角牵起个笑,“西凉人煮肉烧水,只能用土锅,又厚又重,小孩子都抱不起来,可你看这铜壶,我就用了一根手指头的力气。···那些中原人啊!为什么不分我们一些土地,分我们一些铜铁?”

说完。啪地将铜壶摔在桌沿,酒水自壶嘴淌出,流了他一手,铎齐笑道:“不分,那我们就去当中原的皇帝!土地,铜铁,金银,都是咱们西凉的!”

一顿饭净吃了个高度,什么怀柔蚕食汉官,什么武力攻取中原。赵游金兴味缺缺,满脑子只有:

这怎么和说好的不一样啊。

她吃完三只羊蹄的时候,进来了个衣服华丽的老头,在铎齐耳边说了什么,铎齐面露喜色,风风火火炫了出去。

屋里只剩下她和金雪。

空气凝固。

赵游金闹钟飞快回顾从小到大看过的纪录片,搜刮问题:“被危险人物挟制,如何在没有手机的情况下报|警”。

苦思冥想,都觉得不适合现在的情况。

金雪反手摘下抹额,左肘搭桌,食指轻轻摁揉太阳穴。眉心微皱。

赵游金道:“头疼啊?”

金雪淡淡道:“嗯。”

赵游金点头,心说:妈的让你打仗。古中国版图辽阔,此地在现代都归俄罗斯。

当年拿破仑都嫌冷打不下来的地方。

头疼。该。

赵游金道:“那你多喝点蜂蜜水,我出去给你买点药?”

其实这里什么没有。

金雪眉头还皱着,微微睁开左眼,似笑非笑,“想跑?跑去哪儿?”

赵游金当然是想跑回平成公主身边,什么冤假错案。平成公主都能给她平反。

金雪微笑撇开抹额,对赵游金抬了抬下巴:“给我舀碗粥。”

赵游金马上“诶”了一声,比奴才还奴才。那么多安全纪录片,无一不强调:遇到危险,别硬刚。

金雪显然没什么胃口,把一只勺子插|进粥面,搅啊搅啊就是不喝。他身子后仰靠椅子,漫不经心说:“真想出去玩,我找个西凉军跟着你,避免你被人打死。”

赵游金不动。

金雪眼皮都没抬:“你是从这大西凉钦府里出去的,他们不敢打我和铎齐,难道还不敢打你?”

赵游金心头一紧,过了好久,金雪懒洋洋抬眼,“‘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可你凭什么觉得,‘同我族类,必无二心’呢?”

赵游金收回手,慢吞吞道:“我不是在想这个。”

金雪一手揉太阳穴,另一只手舀了勺粥,“哦,那你是?”

赵游金认真问:“我不是长得特像你初恋?”

金雪噗地喷出半口粥,连咳带喘:“什么?”

除此之外,赵游金实在不能解释了。

玛丽苏小说里,适龄青年莫名其妙对陌生异性好,无非她像他妈、姐、妹、初恋、亡妻。

金雪又开始揉太阳穴,牙疼般的倒吸了一口冷气,但是眉头皱着皱着就笑了,目光轻微波动,“你自己想。”

赵游金无语凝噎。这让她怎么想,这年代又没有公|安|系|统,她也没办法查他祖上女性亲属的身份证件,对着镜子比照。

难道让她抓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