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行也思君-4
行马至一高门大院。
赵游金记得,这里是全镇地段最好的屋子,从前是县令宅邸,那便宜老娘的鞋底都不敢往这条街上踏。
平成公主率先下马,伸手扶赵游金。
赵游金一愣,还是握住平成公主的手。
手掌冰凉,手背冻疮斑驳,虎口薄茧粗糙,远不如目华的手柔腻细滑。
平成公主见赵游金神色,不以为意,笑着拢住赵游金的手,搓了一搓,转身跨过门槛。
左右奴役跪拜一地。
堂门大开,红木铺地,黄泥涂墙,却无古董玩物,正中一张长方桌子,上置沙盘,星星几只细杆。
桌边站着三个人,衣饰都华贵非常。成品字立,见了平成公主,前头两个举步来迎,最后一人始终低头不语,一只手摩挲沙盘边缘。
平成公主并不理会,牵赵游金走到火盆边,自顾自捋衣坐下,抬头笑着问她,“你以后是跟着父兄呢,还是留下呢?”
赵游金想都不想,“我与西凉人血海深仇,当然跟着公主打西凉人。”
华服者竖起大拇指,“这才是咱们汉家好女儿!”
公主亲侍也一脸喜气,“以后天下平定了,定给你挑个有功的夫君。”
赵游金心说:我要是回去,吃便宜弟弟剩下的馍馍不说,要是被这官老儿灭口,那可是大大不妙。嘴上道:“我虽然出身低贱,不会骑马,但也算手脚勤快,做个公主府的下人,不成问题。”
赵游金自以为这句话说得很得体,美滋滋烤火,过了一会,还是没听到有人说话,空气都安静下来。
她悄悄收回烤火的手,打眼看了一圈,人人静望自己,唯独平成公主低着头。
赵游金正困惑,这是平成公主一下抬起头,眼瞳油亮乌黑,晶璀如宝石。
平成公主定定道:“孤自幼听闻父皇叹息,每每说到西凉进犯,都不免落泪,其实咱们汉人多于西凉人十倍百倍,为什么打不过?”
赵游金摇头。
平成公主道:“一是贪官误民,二是国库亏空。其实就是一回事,没有钱!没有钱,就没有弓,没有箭,没有马,难道要我们汉人用血肉抵挡鞑靼么?!”
赵游金意识到自己说了句错话。
正在窘迫时,后面传来一句:“公主殿下,先帝是你的父亲,却只是百姓的皇上。”
说话的是一直沉默的华服者。
赵游金偷眼打量,只见他二十出头,面容清俊,身材挺拔,内着束袖短袄,外披藏蓝无袖丝袍,腰间缠银带、挂弯刀。不像汉人打扮。
平成公主低头,轻轻“嗯”一声,撑膝起身,丢下一句“你先跟着叶舒吧”,匆匆离去。
公主亲侍也起身,低声斥责赵游金:“你怎么就勾起了公主伤心!”
矮胖老官嘿笑:“她可巴不得,从前不跟汉人,如今也不跟汉人!”
公主亲侍忙着追平成公主,闻言叉腰回身,“叶舒先生对公主殿下尊崇受礼,他宽仁慷慨不用说,我们是看见的,就算你在东北,叶舒先生的好计谋,不会没听过吧?!‘西铎齐,东叶舒’,名头多么响!”
一说“西铎齐,东叶舒”,赵游金就想起来了。
这是原书男二嘛。
众所周知,男二必须是究极舔狗,舔中之舔,永远要以众人意想不到的角度去舔,才能博得作者的怜悯。
叶舒的壮举是:为了女主,叛离全族。
叶舒出身一个西北小国——说是国,其实就一小部落,——作者这么设定是有深意的,毕竟男二深情有钱还能舔,要是出身再比男主高,那女主要是再喜欢男主,就未免有点像那个智力残障人士。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国虽小,人叶舒是国王独生子啊!
不过此人生性淡薄,十五岁周游列国,行至中原,邂逅女主,从此疯魔,老爹写信让他回去继承家业,叶舒说滚吧谁爱干谁干。
很明显这个时代是很落后的,远远达不到马克思马老先生畅享的共|产社会,别说一个小国家的继承权,就算是一枚铜板,扔地上一眼瞧不见就被人顺走了。
叶舒老爹说这可有点不大中,眼看这么个形势,你要是跟平成公主搞对象,西凉人登基了,很影响后代考公啊!凭龟儿子再不回来,我一脖子吊死自己干净嘞。
叶舒回去了。
回去干了件大事。
他把代代流传的国宝摔了,抬脚跨过气晕过去的爹娘,走了。
临走留下一句话:别美了,破王位有啥可美的。
至于道德这么高洁的一个人,他的理想是什么呢?
这很简单啊。
女主舔狗呗。
女主要打西凉,他振臂一呼,扯起大旗就来参军,虽然生来体弱,也凭借满腹经纶,杀了好几个西凉大人物。
赵游金十分愿意跟着叶舒。
她虽然不了解历史,但是她很了解玛丽苏。
男二身边的女配往往能够善终,而男一身边的女配很容易就死了,而且死状凄惨。
···
叶舒领赵游金走到后院,一路七扭八拐,终于进了所偏僻小院。
虽然金雪院落也是偏僻,却远不如这里阁楼精致细巧,一层门户皆开,只见排排瓦罐,咕嘟嘟沸着药香。
一条正红外梯直达二层,赵游金见叶舒先行踏上,犹豫一下还是跟上,“叶舒···先生?还是叫您穆尔则罕?我留下干什么啊?其实我不是很会伺候人···”
叶舒淡淡道:“你怎么知道我的教名?”
赵游金很想说叶舒是她最喜欢的男二,因为实在是太舔太舔。所以不经意就把详细资料都记住了。
赵游金立刻道:“谁不知道呢,你···您太有名了。”
确实有名,原书男二党非常狂热,做了不少男主黑图,力证男主是个彻头彻尾的大傻逼。
叶舒踏上最后一级台阶,越过两扇木门,停在边房门前,推门而进。
赵游金彳亍不已,等到叶舒说“进来”,才探头朝里看了一眼。
是书房,只见一应黑酸枝檀木家具,工致清新,雪光从窗外筛入,照出桌上一方白亮,正是白玉瓶中一支红梅。
叶舒走到角落,弯腰不知在干什么。
等他起身转过来,赵游金才看到他手里一杯清茶,水面像枚圆圆绿玉,一晃一晃地打闪。
赵游金愣愣地看他递了茶来,“给我的吗?”
叶舒微笑,又推了推茶杯,“嗯。平成公主夜袭,你跟着回来,也是辛苦。”
赵游金垂目接过,一只手垫在杯底,错过叶舒手指。她心想:你这个性格,活该当男二的命。
又想:不过他刚才对平成公主说的话,好像也不那么舔。
她脑子里胡思乱想,那边叶舒忽然问:“识字么?”
赵游金回神,“咕嘟”咽下口中的水,连连点头,“识字。”
想到这个时代用的都是繁体字,脖子一缩,加上,“不过不太会写,只能读。”
再想到连标点符号都没有,痛苦地补充:“读得比较慢。”
叶舒只点点头,用目光示意赵游金坐到椅子上:“你认识我从前的族人么?”
赵游金不想撒谎也不行了,“认识。嗯嗯他现在挺好的,四十多岁,摆了个摊子卖烧鸡,手艺真不错,谁家老婆生了儿子都去买他的烧鸡···”
同时在心里飞快默念三遍,确保下次再被问起不会出纰漏。
叶舒眼珠转了几转。
赵游金全身冷汗都要下来了,强自镇定,心说这没什么问题吧,再小也是个国家,不至于连一个卖烧鸡的大叔都没有啊。
叶舒又指了指圈椅,“你坐。”
赵游金“哦”一声,僵硬地走过去,规规矩矩在圈椅里坐好,双手放在膝盖上。眼睛盯地板。
叶舒也坐到旁边的圈椅里。
赵游金不敢大大方方侧脸去看,只好抬头直视前方,幻想自己是一个高三学生。
在不动眼珠的前提下,余光却往那边撇。
只能看到叶舒一只胳膊,懒靠扶手。
叶舒问:“他过得好么?”
赵游金想了一下才说:“我不太清楚,家里穷,没钱买烧鸡,而且那都是小时候的事了,七岁的时候,他就搬走了。”
赵游金自以为这个回答天衣无缝,叶舒却又问:“他娶妻了么?”
赵游金第一次回答详细,就是为了避免叶舒追问,谁知他这么刨根究底,只好硬着头皮继续编:“娶了,他老婆还帮着收钱。”
叶舒“嗯”一声。又过了一会,“他怎么说旧族的?”
赵游金是真的编不下去了,“就买烧鸡的时候提过一两句,然后他就说自己不是这里人,然后我当时年纪也小,模糊记得两句,然后我家穷,本就吃不起几次烧鸡···那几次还是因为我弟出生···然后,我真的不太记得了。”
说完就想把自己舌头咬断:什么都不记得,就记得人家原名?
叶舒听她“然后”来“然后”去,只笑了笑,“你想做什么?”
赵游金咬着嘴唇,不说话。
叶舒道:“你放心说,你想做什么?”
赵游金道:“我可以做厨娘,···谋士也行。”
这话实在有点可笑,但叶舒没有笑,赵游金赞赏地看他一眼,恨不得脱口而出,你别饿着我冻着我,我给你好好谋划,让你男二上位!
叶舒和和气气问:“西凉悍勇,汉庭···我说句不好听的,汉庭羸弱,你想该怎么办呢?”
赵游金托着下巴想了一想,“等。”
叶舒“噫”了一声。
赵游金想到铎齐勾着铁壶的样子,“草原养牛马,却不兴冶炼。三十年前,草原上占地最广、牛马最多的民|族并不是西凉,西凉是依靠和汉人交易刀剑起家的,在草原上,西凉刀剑最多,打到中原,西凉牛马最多。自然所向披靡。”
赵游金继续道:“所以西凉尚未统一,看起来凶悍,其实非常不稳定。就算是以孝治天下的汉家,普通百姓也多有为了家业打起来的。历朝历代,党争宫斗,说白了就是为下一任皇位。只要等,等到可汗死,西凉一定大乱。”
叶舒抬眼看她,张口正待说话,门外急声呼喊:“叶舒先生!叶舒先生!”
叶舒长身而起,三两步走出门去,只听那人又道:“西凉鞑靼在城外集兵了!”
叶舒皱眉,“什么?”抬脚就要下阶。
赵游金贪恋暖茶,把最后一口喝完了才匆匆跟上,眼瞅只剩院门外一角藏蓝衣袍,心里急得上火,后悔刚才嘴馋。
她跑得踉踉跄跄,到门口时,叶舒已踏上马鞍,沉足要催。
平成公主已在马上,面朝叶舒,急道:“你不是说鞑靼大军被单于带走了么?怎么有人敢在城外集兵?”
叶舒喉结一滚,轻声“嗯”一声。
平成公主呼出团团白雾,眼中泪光乱闪,就是一滴都不落下来,“这是北地唯一的汉家领土了!”
说完纵马踏上长街,转眼只剩一行蹄印。
叶舒皱眉不语,忽然袍角一重,他侧目看去,平成公主带来的小姑娘站在马旁,一下下扯自己衣服。
她年纪还小,面上稚气未脱,面皮和雪地白成一处,坐在马上俯视她,倒像只人立的白貂。
叶舒问:“怎么了?”
赵游金也说不清楚。
她只是想到便宜老娘的无头尸,想到横穿马刀的婴儿,想到庙堂满地的人头,想到马蹄下飞溅的血泥,想到没入城门的流箭。
她想说,要不算了吧。
叶舒深深看她一眼,伸手抓住赵游金手腕,轻轻一提,将她放在马上。
赵游金干巴巴地说:“我第一次坐在人身后。”
叶舒笑了一声,“谁让你不会骑马呢?要是我的脑袋有造化,回头我教你。”
赵游金耳鸣嗡嗡,过了好久才反应过这是个笑话,过犹不及地笑了两声。
可是叶舒也不轻松,背脊僵硬笔直。赵游金前思后想,还是不敢伸手去抱。
叶舒叹息似的笑,“要是西凉进犯,你我都没明天的。”
赵游金乍以为又是笑话,赶紧笑了两声,然后窘得脸红。
幸亏他看不到。
叶舒一手后提缰绳,另外一只手扣住赵游金小臂,猛地向前一扯,横挡在自己腹前。
赵游金被带得向前一扑,左颊撞在叶舒肩上,同时马儿疾驰,整个人重心不稳,下意识抱紧叶舒。
叶舒笑声清清朗朗,“汉家姑娘,唐突了,真对不住。”
在赵游金的价值观里,这算个屁的唐突。
不过为了维持原主“旧社会苦主”的人设,还是要做作一下的,只是她不懂怎么做作,随便“唔唔”了两声。
鼓声轰隆,是戍守兵士击鼓集军。
无数马匹朝城门飞驰,黑压压如乌云过境,鳞甲在朝日中闪着冷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