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弃武从文

譬如叶砚没有告诉她,昨夜受伤,并非因为遇见势均力敌之人,而是碰上了一只形似巨蜂的鸟。

那鸟不是平常生物,而是极具杀伤力的异鸟钦原,鸟兽受其蜇伤将会死亡,树木受其蜇伤将会枯萎。

若是在平时,叶砚不费吹灰之力便能制住它,偏偏在夜里他为了给叶若风续命而变成了一棵树,仙力不便施展,手脚不好动弹,硬生生被钦原蛰了两口,虽然不至于像普通树木那样彻底枯萎,但也受伤不轻。

他有一种奇怪的直觉,似乎那钦原不是碰巧出现,而是专程赶来。莫非已有妖魔盯上了他,专挑他行动不便的时候偷袭?

也罢,他正担心他们躲得过于隐蔽,让他难以探知魔灵的消息。现在主动送上门来,不正好顺藤摸瓜吗?

这些危险而复杂的事情,不必让叶若风知道,她只要当他是一个平平无奇的师父就好了,又或者,当作是偶尔会马失前蹄而受伤的杀手,也无妨。

因为不愿让她知道,自然不能时时与她待在一处。当他去查找线索时,又不放心将她独自留在木屋之中。

原来在人间收个徒弟如此麻烦,他突然体会出一点滋味来。

于是发生了一件令叶若风匪夷所思的事情,秋末冬初的某一个早晨,师父竟然安排她去上学。

“师父,杀手的徒弟为何还要上学?”叶若风想破脑袋也不明白,只以为这是对她几个月来疏于练功的惩罚,心中惴惴不安,“你是嫌弃我学艺不精,便要将我逐出师门吗?”

叶砚没料到她如此有自知之明,偏偏还把自己安排得明明白白。

放在从前,这倒真像是他的行事风格,今天是完全没有这样的打算,只蹲下身来朝她耐心解释:“怎么会逐出师门?只是为师另有要务在身,不能日日守着你,但又不放心留你一人在家。送你去学堂,是考虑到那里比较安全。”

听上去似乎有点道理,叶若风稍稍放心了几分,却又冒出另一个问题:“我去了学堂,就得跟着老师学知识,那岂不是相当于又拜了一个师父?”

她微微一顿,又忽然走上前抱住眼前这位师父,下巴搁在他瘦削的肩膀上,瓮声瓮气地说:“我不要别的师父,我只要你一个师父。”

自初识到如今,叶砚数次领教了这小丫头粘人的性格和撒娇的本事,眼下已渐渐习以为常,不再被她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一跳,便顺势轻轻拍拍她的小脑袋,“学堂里的都是老师。老师是老师,师父是师父,不一样的。”

为了安慰这委屈的小丫头,他竟然咬文嚼字想出如此蹩脚的理由来。

“那师父你说,哪里不一样?”她闷闷地问。

他下意识想起他们的第一次对话,这小丫头说“师父就是爹爹一样的人”,这句话似乎可以作为不错的回答。

奈何他实在说不出口,只能话锋一转,说:“你最近又长高了呢?之前你为了趴在我肩膀上还要踮脚,现在却要低头了。”

“真的吗?”叶若风的思绪果然被带跑了,她松开手臂,退后半步,站直身体再一番比划,惊喜地发现自己确实长高了不少。

只是师父没有告诉她,她是在大量仙气的影响下迅速长高的,不仅身体长高,心智也同步成长,几个月间便又长大了好几岁。她没有和外人接触,对这些变化毫无知觉。

仿佛为了再次验证这个结论,她复又靠近半蹲的师父,用下巴对照他肩头的位置,果然需要弯腰了。小孩子的快乐如此简单,她将下巴抬起又放下,反反复复,乐此不疲。

直到听见师父说了一句:“好了,别动。”

此时她的下巴正好搁在他的肩上,便保持着弯腰的姿势一动不动。

一只手为她理了理头发,动作虽不熟练,却还单手系了个小小的发辫,也不知道他从何处找来的发带。

最后他说着:“不要试图摘下为师的面纱,也不要偷偷乱瞟,这便去上学吧。”

叶若风只得缩回了手,打消了心头的鬼主意,规规矩矩去了学堂。

习武总不得要领,习文大概会更对胃口吧,叶若风希望自己此次找对了路子,能争口气学出点名堂来,却没想到再次碰壁,念书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她难以当个好学生的缘由,不是学堂里老师教得不好,也不是她天生愚钝。

恰恰相反,学堂里的老师因为教出过举人而远近闻名,她亦因为吸收了大量仙气而天资聪慧。

但不幸的是,她实在无法长时间集中精力,长篇大论的授课总让她昏昏欲睡。再怎么苦苦支撑也无济于事,只怕是头悬梁锥刺股也起不到丝毫作用。

老师抑扬顿挫地念着:“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1]”同窗摇头晃脑跟着诵读,她常常听不到下文便沉沉昏睡过去,及至醒来已经是第二日。

至于是怎么回家的,她自然是全然不知。

因为这动不动就睡着的毛病,叶若风在学堂里不叫“叶若风”,而是得了个别的名字——睡美人。

不过她自己尚不知晓,毕竟学堂之中讲究礼数,同窗们并不敢当面这样直白地叫她。

倒是有一日叶砚来领她回家,背上熟睡中的她离开学堂,走出数十步之后凭借过人听力听到学堂里一阵窃窃私语,一个少年充满惋惜地低语“睡美人又走了”,随后是声声叹息。

突然却又“哎呦”一声,不知是哪里飞来一只野山雀,尖喙利爪挠了挠他脑门,还不偏不倚在他的书本上留下一滩有味道的“宝贝”,简直是飞来横祸。连讲台上的老师也忍俊不禁,说他是“罪有应得”。

叶砚神色无常,步履不停,看上去他什么也没做。

他只是微微有些困惑,再次想到这个问题,为何总有人能看出她是美人?

也罢,任她是美是丑,都与他没有关系。

一旦找到魔灵线索,他便要离开此地,此后天涯海角,天上人间,他自然顾及不到她。

在这段偶然的相逢之中,他能做的,只是出于慈悲帮忙护着她风一样脆弱的性命,在离开之前保护她平安无虞。

顺便,教一群毛头小子说少几句闲言碎语。

叶若风在学堂中最害怕一件事——被老师点名,叫她起来背书。她常常连一首诗一首词都没听完过,如何能完成任务?

是以每每被抽到背书,她只能断断续续背出上半段,下半段总是以尴尬的沉默来代替。

同窗们却很喜欢这个环节,借由这个机会,可以明目张胆地端详她,看她因绞尽脑汁而紧紧蹙眉,因想不出来而微微发窘,因紧张惭愧而面带红霞。

觉得她好看,便不忍她过于难堪,大多想用眼神或手势提示答案,又总被老师严厉的目光瞪回去。

谁也没能帮上忙,最后还得由老师又讲上一遍。于是对于同窗们而言,但凡叶若风被抽背的诗文,都比其他篇目更教人烂熟于心。

比如这次,她又被点名背书,心虚地念出开头:“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2]”接下来是什么,她果然毫无印象了,仿佛压根不曾听过。

“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2]”老师看出她答不上来,无意为难这个“先天不足”的学生,便顺着背下去,又语重心长地加了一句,“不是昨日刚学过么?怎的又忘记了?想一想上元节的情景,应是很容易记下来的。”

“可是老师,上元节是什么情景?”她抬头认真地问,眼睛里写满困惑,似一层浓雾。

怪了,她一向寡言少语,平时绝不会在课堂上直接问老师的问题的,今日怎么会冒失地发问?她自己也觉得惊讶。

同窗们更是大感意外。

“小叶何出此言?”

“你不知道上元节是什么情景吗?”

“该不会每个上元节都睡过去了吧?”

她听见一阵嘈杂的议论,那些声音争先恐后地向她解释,焰火是什么样,灯会是什么样,人来人往的夜市是什么样,许多陌生的话语像海浪一样涌来,但她无法想象那些场景,也丝毫不明白那些词语的含义,只感到溺水一般的眩晕和窒息。

那些句子她全都听不进了,她此刻猛然发现,这世界还有她不曾见过的一面,除了白日,还有黑夜。

为何她从未见过黑夜?这让她对自己产生了深深的怀疑。

她呆呆站在学堂的中央,冬日午后的阳光照在她的脸上,她丝毫未察觉到暖意。

奇怪,突然之间周遭的一切都不真实。

嘈杂的议论持续了许久,不知何时,老师回归了正题,把那首词念到了末尾:“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2]”

她喃喃地跟着重复了一遍,似乎也不明白其中含义。无法想象什么是“灯火阑珊处”,但心中却渐渐浮现一道青衣人的身影,那身影回过头来,露出一张蒙着面纱的脸。

别的什么也想不起,原来她只记得这张脸……

紧接着手背猛一抽动,她终于回过神来,原来是做了一个梦。

睁眼一看,床边立着一道青色的身影,正轻声问她“怎么了”。

“师父!”她突然坐起来倾身抱住他,不知为何,心中充满莫大的委屈和担忧。梦中那首词,她从头到尾都不懂,醒来也只字未提,最后只困惑地问了一句:“师父,夜晚是什么模样?”

叶砚方才碰巧听到她睡梦中的低语,又被她这样一问,大致猜到了她梦见了什么,却不知如何用三言两语来解释,只说了一句:“等你哪天不犯困了,师父带你去看,夜晚是什么模样。”

[1]引自《横渠语录》。[2]引自《青玉案·元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