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06

姜君瑜很想挣扎下,但无效,最终也只是用一双幽怨的眼神望着裴琅。

裴琅回视她,唇微微扬起来一点弧度,反问:“怎么了?”

“真不是糊弄你,表哥。”姜君瑜回视他,眨几下眼,垂下的眼睫在眼睑下投出一小块阴影,她眼睫浓密,被洒下的金光一照,亮亮的。

裴琅侧了下头,走在前面,没有接话。

真是稀奇,竟然不追究糊弄给夫子的抄书。

姜君瑜心想,也知道见好就收,跟小尾巴似的上去继续吹捧裴琅。

福嘉听得一愣一愣,追了几步,还是想知道:“什么时候多罚了一遍?”

裴琅还没接话,姜君瑜率先:“是我又错了事,太子表哥……太子殿下大人不记小人过,堪堪罚我一次,可谓有容乃大,心胸宽广,不愧……”

福嘉听不下去了。

裴琅也略微拽了一下姜君瑜的半片衣角。

姜君瑜回头,一双眸清凌凌地看着他,眨几下。

投桃报李,裴琅不追究姜君瑜的旁门左道,姜君瑜也愿意夸他几下。

有容乃大,心胸宽广的太子殿下笑着,语气温和,每一个字却都冰凉凉的:“表妹知孤用心良苦,孤也知道表妹出的法子非属实意,可免不得有人叵测。”

他绕了一大圈,最后说:“孤和姜大人禀明,剩下的书拿去东宫抄吧。”

这一切属实是猝不及防了一些,姜君瑜没缓过神,唇张了又合,半晌才发出几声“啊?”

裴琅没有解释,手指一松,放开她的衣角,就要走了。

姜君瑜呆在原地一会才反应过来,后知道后觉开始生气:枉费我夸了他一大圈,结果还不是为难我?!

叵测?!就没有人比他裴琅给叵测我了!

福嘉也终于明白过来,同情地拍拍她,给人递了个眼神。

姜君瑜恨不得学兄长刚满一岁的小女儿嚎啕大哭,拽着裴琅的衣角和他说欺人太甚。

“仪态有失,罚抄。”

她马上就能想到,裴琅一定会这么回她。

不知道那什么心声到底从何而来能被她听到。

但总之,裴琅决计不是个好人!起码不是个好表哥!姜君瑜愤恨地想。

林长风是热场的熟络性子,福嘉和他一道上吵吵闹闹,间或着姜君瑜打一会圆场。

李侍郎家的小公子话少寡言,是个腼腆的性子,在一块也多是听他们三人说话,时不时被点到名字会垂下头,红着脖子回话。

他和他父亲性子倒很像,姜君瑜想,之前姜善中夸过,说他父亲在朝中虽没什么势力,但性子随和,不与人为恶,在官场也算混得如鱼得水。

姜君瑜托他帮自己抄书被李信安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叫她一时之间都觉得在欺负人似的,连忙出声:“你要是不方便直和我们说就是。”

“不、不碍事的。”李信安磕巴了一下,飞快地抬起头看了一眼她们。

“好!”福嘉性子大大咧咧,闻言大乐,接着就要拉姜君瑜去看常王妃送她的珊瑚树。

姜君瑜被拖了几步,后面的李信安好似鼓足了莫大的勇气,开口问:“什么时候给姜小姐?”

“十九之前就好了。”姜君瑜回头看他,冲他微微一笑:“届时请你吃桃花圆子。”

李信安于是也跟着笑了一下:“那我抄完吩咐小厮去姜府。”

姜君瑜恍了下神,扭回头不自觉蹙了下眉。

“想什么?”福嘉问。

兴许是今日春光太好,刺得她失神片刻,叫姜君瑜总有些不安,她犹豫片刻,终究开口:“我总觉得李信安像谁。”

福嘉的眉也跟着皱了起来,她踢一脚石子,看它滚远,附和:“我也觉得他有些眼熟。”

常王妃的寿辰之宴可谓宾主尽欢,常王送了几圈人,等回了书房才看到裴琅。

他站在案前,垂着眸看桌上的墨宝,听到动静侧身回头,无不妥帖地喊了句“皇叔”。

常王对裴琅却没什么好脸色。

他大马金刀地坐下,轻轻“哼”了一声,问:“无事不登三宝殿,太子殿下何事?”

裴琅没有理会他的冷淡,自己也坐下了,倒了盏茶给他,也接了盏给自己。

茶水的雾气慢腾腾地升起,叫常王一时之间看不清对方脸上的神色。

“皇叔最近对文房四宝倒是有兴致,孤前日收了块上好的徽墨,特来送予皇叔。”

水雾散得差不多了,终于叫常王可以勉力看清对方。

裴琅的眼睛眯了一点起来,眼珠黑透,直直地朝他往过来,里面仿佛装了块寒冰,轻而易举就能叫人从后脊生上一股寒意,再顺着四肢百骸蔓延开来,要一寸寸将人冻住。

此刻叫常王莫名想到与裴琅第一次这样清谈。

圣上继位,对他尚且不如现今的百般防备,命他领兵驻边疆。待回京,少年太子的名声已经传遍了大邺,笼络了民心。

他自幼被宠惯,皇位传了今上颇有微词,仍记手足之情按下不谈,谁知腾空又多了个太子。

再怎么不承认,可他终究对龙椅还是动了一点心思。

班师回朝后正逢秋猎,他吩咐手下将马厩里太子所马下了发作癫狂的药物,为的就是看这位清风霁月的太子殿下出的洋相。

少年裴琅堪堪与他一般高,看人的时候习惯性垂着眼皮,一副再怎么不过的温顺模样,听着他的激将也只不过是弯了下唇,应一声“好”。

再然后,便是常王此生都不愿回忆的噩梦。

被发狂的马从马上甩下来的时候,他甚至还疑心不过是自己一场错梦,为何受伤的不是裴琅!

他惊愕不已,一双眼血丝遍布,足上骨裂的痛感无孔不入,要将他活活疼死。

少年裴琅已经能八方不动地掩饰自己的情绪了,他恰好的忧虑、担心、难过。

都叫常王无数次疑心——莫不是真是那小厮动错了手?

和裴琅的清谈在他伤痛未好全的阴天。

他带着众多补品,推门而入,眸中的情绪和现在一般——无悲无喜,只是带着凉意,冰得人浑身打激灵。

他冷静而冰冷地开口:“江太医和孤说了,常王腿伤落了病根,后半辈子怕是都骑不了马了,皇叔节哀。”

茶杯碎裂落了一地的碎片,旧事重忆叫常王又怒不可遏起来。

裴琅扫了眼落了一地的瓷碎,收回视线的时候语气已然正常,他兴致不高地开口:“皇叔心情不佳,孤叫侍从将徽墨送去了库房,改日再来与皇叔探讨一二。”

常王没有心情听他讲话,将桌面上的东西全稀里糊涂摔了一地,常王妃忙不迭带着婢女进来劝阻。

裴琅与她擦肩过,垂眸停顿片刻,复而离去。

章落殿前种了不少植株,梅花也有,竹子也多,更遑论兰和莲了。

全是那些阿谀奉承的官员送来的,裴琅懒得管,全扔殿前种着了,乱是乱了点,可看起来倒颇有一点无心插柳的错落感。

“日上三竿了,还没出来,别进去触霉头了。”郑朝鹤拦下十七,手里捧着一碟绿豆饼,自己吃了一个,又问十七要不要。

十七不吃,他生硬开口:“有人找,怎么办?”

裴琅性子不好,喜静,没事的时候能把自己关殿里一日不出来,谁进去叫人都是触霉头,事后要被他整的。

郑朝鹤实在没这个胆子,想了想,文:“正事?”

十七摇了摇头。

郑朝鹤将手上落的糕点残渣拍得干干净净,他说:“那就得了,听我的,见机行事。”

十七犹疑片刻,见他满脸正色,只好应下了。

两人于是在殿门前转了几圈,兴许是脚步声太大了,门一下子从里面打开。

裴琅眉眼间好似有霜雪,嘴角也拉着,手指敲在门框上,一副要是没什么大事就将他俩打包打包扔出去的模样。

郑朝鹤可算等到人开门了,三下五除二地将话说完:“子时果然有刺客动手,那人已‘死’,送到京外去了。”

裴琅点了下头,眉眼间的霜雪没消,只说:“不是常王动的手,连书房的墨什么时候被人换了都不知道。前几日的画上还是两处不同的墨,这一步棋下得久。”

郑朝鹤“啧啧”称奇:“你们裴家能养出这么笨的也不容易。”

裴琅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盯得郑朝鹤都要发毛了才视线一转,问十七:“你来做什么?”

十七试探性地看了一眼郑朝鹤,才回他:“殿下,你正厅那副山水没了。”

裴琅狠狠跳了下眉:“什么?”

“姜府小姐,不小心将墨滴上去了。”十七一板一眼回他。

“怎么不早说!”郑朝鹤比裴琅还急,那副是好不容易收来糊弄皇上寿辰的。

十七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不是你叫我别说,万事听你主意的么?”

郑朝鹤:……

他胆战心惊地抬头看了一眼裴琅,迫切希望他不要让自己死太惨。

裴琅眉间覆的霜好似淡了一点,他弯了下眼睛,因为常常用笑糊弄人,郑朝鹤也不知道他现在是不是真笑。

总而言之。

他不算很生气地拉开门。

外面的阳光倾泻进来,一室明亮。

他说:“果然是篓子。”

作者有话要说:提前祝大家新年快乐!2024都得偿所愿,天天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