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大伯伯
和钟钰一起来的老汉,叫钟定邦,和钟国柱是隔了一辈的堂兄弟。
不过,这个钟定邦可比钟国柱要强多了,不仅是棉纺厂的老生产班长,这钟国柱能进棉纺厂当工人,还是当时他安排的。
如今钟定邦已经退了休,自然是比不了从前。但是钟老班长在厂里也是有威望的人,再加上过往的那些事,钟国柱和何金桃两口子,在面对钟定邦的时候,总有些直不起腰来。
一见钟国柱居然和钟钰一起来了,何金桃顿时生了一肚子气,背地里恶狠狠的瞪了钟钰一眼,钟钰假装没看到,反而扶着钟定邦走进了屋子。
“大哥,你咋来了,咋没提前和我说一声啊?快快快!快来一起坐下吃饭!”
何金桃不敢开腔,钟国柱没法子,只好将钟定邦让到了主座坐下。
钟定邦也没客气,一进来就直接坐到了主位上:
“我咋不能来?我要是不来,还不知道红萍留下的孩子,给你们挤兑成啥样了!啥叫野汉子,这是该对自家孩子说的话吗?国柱,你媳妇咋对小钰,我不挑,但是你这个当爹的,可不能偏心眼子吧!当初,人家红萍对你差着了吗?别的不说,你们全家人,现在还吃着红萍的抚恤金呢!你倒是好,人家尸骨都没寒,你就把新婆娘和孩子给领进门了!要是我知道这件事儿,当初啊,我就不应该帮你牵这条线!”
说起这个,老头子就气不打一处来。
要说起来,钟钰的亲妈秦红萍和钟国柱的亲事,那还是他一手牵成的。当时的钟国柱还只是个刚刚从乡下招到棉纺厂的水电工人,看上去还挺朴实。而秦红萍虽然人品相貌都出众,但是成分不好嫁人不易,就这么被耽搁了好几年。
当时的钟定邦觉得俩人凑到一起也不赖,虽然秦红萍年长了三岁,但正所谓“女大三,抱金砖”,兴许过日子,就真能过一块儿去了!
哪知道……
想到这里,钟定邦简直悔得肠子都青了。
早知道钟国柱这老小子根本看不上比自己大的媳妇,结婚不久便勾搭上了这个何金桃。那他就算让他打一辈子光棍,也不能糟蹋了秦红萍!
钟国柱和何金桃被钟定邦数落了不知多少次,早已不敢多说什么,只低眉臊眼的站在那里,偶尔抬头瞪几眼钟钰。
平日里,钟钰被她爸这么一瞪,难免不会心里头一哆嗦。但是今天,她也只是淡淡的的垂手站着,劝解的话都没有多蹦一个字。
一直到钟定邦说的差不多了,钟钰方才轻轻柔柔的说:
“大伯伯,您也别生气了,吃饭前生气,小心胃胀气。”
钟定邦这才闭上了嘴。
他抬眼一看,看着何金桃还讪讪的站在一旁,中气十足的说道:
“愣着干啥?我到你家,还吃不上一口热饭吗?”
何金桃被吼得一激灵,这才转身回去拿碗筷。钟定邦瞅了瞅弟媳妇的背影,摇了摇头,低头看向餐桌。
餐桌上明显是已经盛好了饭的。钟国柱和何金桃的位置上都有一碗饭,钟媛钟铭钟兰的面前也摆着盛得尖尖的二米饭,那剩下的那个装着几块剩棒子面饽饽的碗是……
钟定邦瞬间想到了什么,登时气得一锤桌子,整个桌子的碗都被锤得滴流滴流的转。他一手拿起那个装着饽饽的碗,大声问道:
“这是谁的?给钟钰盛的?就给她吃这个?你们亏心不亏心啊!”
钟国柱登时一哆嗦。何金桃手都没来得及擦就跑了出来,见到钟定邦手里端着剩饽饽,气得脸红脖子粗的,连忙用求救的眼神看向了钟国柱。
钟国柱一皱眉,看了眼那个碗,又看了看何金桃。何金桃会意,连忙讪笑着上前将那个碗给接了过来:
“这不是小钰的碗,小钰正长个子的年纪,哪能吃这些呢?这是我的,我最喜欢吃剩饽饽了!真的!她大伯,您可千万别误会了。”
钟定邦这才气消了一些。
钟钰在一旁听继母讲这些话,差点没噗嗤一声笑出来。
她瞅了瞅自己刚刚一米六就再也窜不上去的个子,心想,自己长个子的时候,吃的还没这剩饽饽好呢!
有了钟定邦坐镇,钟家的这一顿晚饭,吃得是格外压抑。
钟定邦不仅关心钟钰的事儿,连带着对钟媛钟铭和钟兰,也是一个劲儿的问。钟媛和钟铭成绩都不咋地,被这么一连串的问下来,简直像坐在刀尖上一样。也就钟兰好一点点,但是面对着这么一个面相凶恶的大伯伯,也害怕的不敢多说话。
钟定邦听几个孩子的话都不怎么满意,便将话题又转回到钟钰身上:
“要说起来,你这几个孩子,还是钟钰最有出息。之前上学的时候成绩就是拔尖的,现在在厂里头,干活也最是耍利。哦对了,咱们厂不是要举办纺织能手比赛啊?听说赢的人能被选送去学服装制作!小钰,这你可得给大伯和你爹妈争争气啊!”
这话一出,钟国柱和何金桃的脸色都不怎么好看。
钟钰刚想说话,钟国柱就张嘴了:
“大哥,你说钟钰都……二十多岁了,咱们厂子里,在她这个年纪还没结婚的女职工也没几个了。眼下要我说,解决个人问题那是最重要的。至于其他的事儿,等解决完个人问题都好说。”
何金桃也连忙说道:“是啊是啊!钟钰,你可得分清轻重缓急,你现在都是老姑娘了,再拖上几年,恐怕嫁人都难了!可不能耽误了!”
钟钰瞅了几眼拼命对自己使眼神的钟国柱和何金桃,声音软软的问:
“爸,妈,大伯伯,我倒是不知道,这两件事是冲突的吗?”
钟定邦一瞪眼:“这两件事有啥可冲突的!再说了,参加比赛对小钰的将来也有好处!要真是好人家的小伙子,自然能理解这一点!那要是理解不了的,就是和咱们小钰没缘分!你们说,对不对!”
对……对个屁!
钟国柱和何金桃在心里异口同声的骂道。但是,在钟定邦压倒一切的气势面前,一切腹诽都注定了只能是纸老虎。
钟国柱还想要挣扎一下:
“大哥,你不知道,这次我们给小钰找的那个对象,家里是数一数二的好!人家小伙子又争气,长的也不赖,那绝对是没得挑的!这要错过了,之后再想找这样的,可就难了!”
“难就难!我还真不信,钰丫头要真出息了,这两条腿的男人还找不到吗?我也听说了那些事儿,不就是徐家的那小子吗?你跟徐为先说,让他把相亲的事儿往后推推!他要不愿意那就算了!我瞅徐涛那小子平时没少跟小姑娘勾搭,这样的人儿给小钰当对象,我还不乐意呢!”
钟定邦一锤定音。
一顿饭吃的几个人都愁云漫步,只有钟定邦和钟钰吃的香甜。特别是钟钰,她已经不知道多久没吃过这么好吃的炒肉和二米饭了,当下便吃了三碗。
临走的时候,钟钰将钟定邦送到了楼下。
钟定邦回过头,布满伤疤和皱纹的手攥了攥钟钰的小手,感叹道:
“你这孩子,平时艰难也不知道找大伯说。非得到了山穷水尽,才肯找我。不过你放心,这件事就这么着了,要是你爸再敢逼你退了比赛去相亲,就再来找我!这件事儿啊,我管定了!”
钟钰心中有些动容:“大伯伯,这件事,真是谢谢你了。”
她眼前出现了另外一个画卷。
在书里,她死了之后,钟家哭得最厉害的,最伤心的人,也就是眼前的这个大伯伯了。因为对母亲不幸福婚姻的愧疚,其实这么多年来,钟定邦和钟钰的来往并不多,但每次出现,都是支持她的。曾经的她因为钟国柱和何金桃的关系,对这个不苟言笑脾气火爆的大伯很少亲近,但,现在她改主意了。
那些对她不好的,才是该远离的。
而对于这个打心眼儿里都希望她过得好的大伯,她要过得非常好,才能够让他觉得安心。
钟定邦拍了拍钟钰细瘦的小胳膊,正准备走时,又说了一句:
“不过,你爸妈说得对,你已经二十二了。厂子里你这个年纪还没结婚的,可不算多了。你要想让你爹妈不管你,还得找个靠谱的对象嫁了才行。”
声音语重心长的。
钟钰抿了抿唇,点了点头。老人家这才放心下来,慢慢的往自己家方向走去。
钟定邦走了,钟钰脸上的笑影儿也渐渐消失。
其实,她明白他大伯伯没有说尽的话。
从前不结婚,那是因为她当上了工人,爸妈怕她结了婚后就不上缴工资了,死活要让她在家多挣几年钱,顺便照顾弟弟妹妹。
可现在,弟弟妹妹也相继大了,她要再不结婚,恐怕就会像现在这样,被爸妈通过结婚,或换取利益,或换取彩礼,来榨干她的最后一点价值。
到时候,恐怕即使不是徐涛,也还有李涛,赵涛,而那一次次的安排,只会比现在更糟糕,更龌龊。
想到这里,钟钰的小脸变得更白。
是时候,考虑结婚这件事了。
可是,她又能嫁给谁呢?
已经凉下来的夜风中,钟钰站在那里想了良久。夏日的凉气和外头的星光,笼罩在她身上,将她孤独又纤细的轮廓勾勒出来,久久仍停留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