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思往矣(三)
正对面是一座神庙,通过大开的门望见一女人跪在蒲团上,虽望不见她的正面,但通过女人笔直的后背可以想象出其面上的虔诚。
烟萝别开眼,目光随意落到长街上一对男女身上。这两人虽保持了一段距离,但时不时借着一些动作偷瞄对方一眼,显然郎情妾意。
烟萝移开目光,看到人群中有一娇俏少女拿起一块糕点咬了一口,顿时眉开眼笑,她把剩下的不大的糕点塞入口中,两腮微微鼓起,很是可爱,只见她又拿起一块转身递到身后男子嘴边,男人犹豫了一会儿,抬高的手放下,红着脸张了口,后来又朝着少女点了点头。
烟萝再次移开眼,又看见一对双手十指交握、衣着素朴的一对男女。
她皱了皱眉。以前来凡间,怎么从未发觉街上有这么多出双入对的男女?
直到眠凰伸手在烟萝眼前晃了晃,四周嘈杂的人声方才如刚苏醒般齐齐入耳。
身处人间热闹的烟火气中,眠凰继续之前的话题:“你之前说,已经有了找到鬼域入口的思路,是什么?”
烟萝无处安放的目光终于逃到了一个安全所在,她看着眠凰,答道:“找到一只恶鬼,我们跟着他,就能找到鬼域的入口了。”
说起来,烟萝能有这个思路还是得益于移舟。
有一次她在留影蚌上观看了一出负心郎金榜题名后为了迎娶宰相千金杀妻埋子、结果被成为恶鬼的糟糠妻吓死的故事,同一旁的移舟愤愤不平地评价道:“这负心汉死得可真解气!不过死法太便宜他了,可以再凶残一点的!婉娘做得好!原来恶鬼也不全是恶的嘛!”随即又担忧道,“婉娘她已错过了进入轮回的机会,她之后会怎么样?会就此魂飞魄散吗?”
“不会的。所有心有怨念、不甘于死亡的下一刻踏入轮回去往来世的恶鬼,都会被牵引进入鬼域。”
月上中天,寂静的小树林中,叶子被风吹得“沙沙”作响。月辉洒在林中,投下晃动的树影,照出两位少女窈窕的身影。
“等在这里真的能找到恶鬼吗?”一道犹疑的声音响起。
“能的。根据我从留影蚌中观看了千万个故事的总结,乱葬岗最容易生出恶鬼了。”另一道声音信心十足。
眠凰蹲下来,双手捧着脸,百无聊赖地打量前方荒凉破败的山岗。
站在她右手边的烟萝盯着山岗,下半张脸笼在树影中,神色不明。
她们从日落就来了这儿,等到现在,被丢入乱葬岗上的尸体共有八具。这其中,有被饿死的半大孩子,有染病而死的孤寡老人,有上吊自杀的青年,跳河殉情的恋人……他们无一不选择了去往来生,无一人化作恶鬼。
母后的话萦绕耳畔。母后抚着幼时自己的头,对她说,“神守护世人,却无法守护世间每一个人。”
烟萝此时此刻方才所知这句话背后意味着什么。这是她第一次知道,原来人竟有这样多的死法,心中五味杂陈。常说世人多苦,原来如此。
有那么一刻,她忽然希望乱葬岗上这些可怜之人都能够忘却前尘,拥有一个美好的来世,不要变成恶鬼。
但下一刻又转瞬想到,此时的她有多么需要一个恶鬼来引路。况且她等在这里,不就是在等有人变成恶鬼吗?
她心中难过,又觉得有些愧疚于自己神女的身份,无声一叹。
原来神也是自私的。
对不起。
刚刚,岗上又迎来了第九具尸体。两人将铺盖裹着的死人往地上一放,逃一般地跑远了。
月光照在山岗上,乱葬岗上出现一缕白色烟雾,渐渐凝结成一个“人”的模样。
终于等到了!
眠凰一下子站起来,好奇地盯着那个“人”。
这人生前是一个膀大腰圆的汉子,现在是一个膀大腰圆的男鬼。衣着寒酸,脚上穿着草鞋。他转了转脖子,抬起头,惨白的脸上青一块紫一块,嘴角洇着血,应是被人殴打致死。
啊,不是美人,是位大叔啊……眠凰眼中兴味淡了不少。
他走下山岗,烟萝与眠凰跟上去。
眼见他进了城,两人心中冒出同一个疑问:鬼域的入口竟是在城中吗?
两人跟着他在城中七拐八绕。
眠凰看着匾额上大大的“赌坊”二字,放出神力感受了一下四周,并无异状,就是普普通通一赌坊,遂磨牙道:“呵,合着这是一个赌鬼?真不负这个名字,死了还不忘赌!”
烟萝对此也颇无语。
眼见赌鬼在各个赌桌之间跑来跑去,眼睛恨不得黏在上面,完全没有去往别处的样子。眠凰忍无可忍,耐心彻底告罄。
她在赌坊外打了个响指,赌鬼转瞬也出现在赌坊外,眼神直愣愣的,尚沉浸在赌桌中,手中紧紧抓着一块碎银子。
眠凰跺了跺脚,赌鬼眼珠方才转了转,她催促道:“鬼域入口在哪儿!快带我们去!”
赌鬼一脸莫名:“什么鬼域?那是什么地方?”
眠凰与烟萝相顾无言。
俄而,眠凰大怒道:“你是鬼,你不知道鬼域是什么?你跟我们装傻是吧!”旋即手中亮出一条金色的长鞭,威胁道,“你带不带路!不带你也不用去了,我直接抽得你魂飞魄散!”
赌鬼忙磕头求饶道:“两位神仙姑奶奶饶命!小的也是第一次死啊,真的是不知道当鬼的具体章程啊!二位口中的鬼域,我是真不知道在哪啊!”
看他的样子实不像说谎,眠凰悄声问烟萝:“接下来怎么办?”
眼下这情况跟烟萝一开始预想的不太一样,但他目前是她们唯一的线索,烟萝语气也有些无奈:“跟着他。”顿了片刻,又补充,“他总要去的。”
眠凰点点头,也是,他总会去的。
天亮之前赌鬼躲进长街尽头的一个破洞里,待到夜里再钻出来,直奔赌坊,夜夜如此。
两人跟着赌鬼的第四天晚上,意外在赌坊中看见了另一只鬼。
他又瘦又小,露出的胳膊和小腿青紫交加,一直盯着赌坊里的一个中年男人,口中喃喃。
被他盯着的中年男人感觉后颈凉飕飕,时不时摸了两下,没将这点小事放在心上。他全部心思都在两个小小的骰子上,眼睛片刻不离骰盅,随周围部分人狂喊:“小!小!小……”
烟萝走近这孩子,发现他与这几天跟着的赌鬼不同,双眸无一丝活泛气,执著地盯着那个赌桌前没有回头看过一眼的男人,低声道:“我很乖,我吃得很少,我很好养的,不会花家里多少银子,能不能别卖我,爹……我真的没偷东西,别打了,疼……爹,我好疼,浑身都疼……”
听清孩子的话,烟萝震惊地望向那个男人,对他的行为感到气恼、愤怒、无法理解、难以置信,同时又怜惜、同情这孩子的遭遇。
烟萝挥手抹去了这孩子身上的大小伤痕,如果忽略面色的过分苍白,可以想象这孩子生前是多么秀稚可爱。
父母怎么舍得的呢?烟萝蹲下来,凭本能轻轻拥抱了他一下,笨拙而生疏地轻拍了拍他的后背。
孩子仍然双眸空洞,口中喃喃,右眼蓦然落下一滴泪。
摸不准哪个会先去鬼域,于是这夜之后,二人兵分两路,眠凰跟着赌鬼,烟萝跟着男孩。
然而赌鬼与男孩两人谁都没有往鬼域走,眠凰与烟萝每夜准时在赌坊门口碰上,相顾双双无奈。
在跟着赌鬼的第七天,情况出现了变化。
这天夜里他没有直奔赌坊,而是蹲在地上,双手伸入白日藏身的那个破洞,扒了许多银两出来。
眠凰不喜这种赌鬼,尤其是见过那个被赌鬼父亲卖掉的凄惨小鬼,更是对他没有好脸色,冷冷讽道:“你倒是会利用身份的便利,仗着人看不见鬼,偷拿了不少啊。”
赌鬼小声辩驳:“没、没偷,这是我赌赢的。”
眠凰哼了一声:“人间的银两只在人间有用,对鬼来说无用。”
她以为能在赌鬼脸上看到晴天霹雳,却见他垂下头,望着这些银两,低声道:“对人有用就成。”
一阵轻柔的夜风吹过,眠凰莫名从这赌鬼轻到被风一吹即散的声音中察觉到了一丝柔情。她疑惑地眨了眨眼,是风带来的错觉吧?
赌鬼双手捧着银子跑向正对面那户人家,顺着支起的窗子把银两放进去。
屋内点着最便宜的油灯,光线昏暗。其实屋子本身很小,但又因很空而显得偏大。油灯旁一位妇人正在缝衣服,一个小男孩趴在她旁边睡着了。
如此往复,他一共来回跑了十来趟,将自己这六天夜里所获,尽数给了这户贫寒的人家。
他面色似乎更加白了,望着屋内发出的昏暗灯光,头一回有了倾诉的欲望:“他们是我的妻儿,这是我最后能为他们做的了。是我对不起他们。”
眠凰望着昏暗的小屋,冷不丁问了他一个问题:“你可会卖掉你的孩子?”
赌鬼愣了愣,摇头,扯着嘴角笑了一下,语气轻柔:“我哪里舍得。”
眠凰对他稍有改观,手中飞出一只透明的彩蝶,忍不住把这里发生的情况告诉烟萝。
彩蝶落在烟萝手上,几个陌生的画面在烟萝眼中闪过。
她望向此时赌坊中那个依旧远远看着父亲的鬼孩,耳畔响起赌鬼的那句“我哪里舍得”,在心中默默一叹,更加怜悯这个可怜的孩子。
不多时,眠凰再次传来消息,这次她没用彩蝶,而是直接在烟萝脑中喊话:“速来!他要去鬼域!”
烟萝最后看了一眼男孩,原地消失,转瞬出现在眠凰身边。
赌鬼好像被什么牵引一般,脚步飞快,没有丝毫停顿。
烟萝与眠凰跟着他翻山越岭,骤然停住脚步。
她们立于山峰之上,明月高悬。山峰之下,密林之中,全是鬼,他们眼神空洞,没有自我意识,但目标出奇一致,朝着一个方向跑去,密密麻麻,井然有序。
回头往来时路望去,也是一样的情形。
前后左右,都是鬼。
第一次目睹百鬼夜行,烟萝看得头皮发麻,往眠凰身上靠了靠。
两人均一身戒备,但她们很快发现,这些鬼对她们视若无睹,径直从旁经过,连头都不曾转一下,仿佛远方有什么在召唤着他们。
眠凰与烟萝奔跑在众鬼之中,跟着队伍朝山脉深处而去。
当星月不见、夜色最浓之时,烟萝终于如愿找到了鬼域的入口。
遥望前方出现的洞口,她的心情与十年前纸鹤朝她飞近那日一模一样。
既期待,又害怕,既激动,又恐慌。
整个洞口发着幽光、泛着水波纹,一看即非凡界所在。随着鬼们前赴后继地冲进去,洞口如同不断投入石子的湖面,波纹层层漾开。
接近洞口时,烟萝脑中收到眠凰的传音:“别忘了进入洞口那瞬要暂封神力。”
烟萝点点头,伸手握住颈间的流溯,抵在心口,觉得整个山间回荡自己的心跳声。
迈入洞口的瞬间,烟萝身上的神光褪去,她似乎真的如同一个凡人般,闭着眼紧握流溯,于心中不断祈求:“迄今为止我从未祈求过什么,现今只求让我找到移舟!我真的好想好想他,想见他……”
阖上眼的烟萝不知道,在她的手心里,一片深蓝色的花瓣光华流转。
眠凰先一步进去,侧身等在一旁,然后眼见烟萝经过洞口的那一瞬间,消失了。
她的手只抓住了一片虚空。
再次睁开眼,是一片浓稠的黑,伸手不见五指。
好似触到了一块寒冰,烟萝飞快地收回手,指尖尚残留着凉意。
她放出一颗火球照明。火光亮起那刻,她看到了一张再熟悉不过的脸。
一个自己日思夜想、乃至刚刚还在祈求让她能够见到的人。
而今,他就在自己触手可及的地方。
她的眼中,除了他的面容,再看不见其它,连方才的害怕也忘了个干净。
“移舟!”烟萝一边呼唤他的名字,一边扑上去,搂过他的脖子,贴着他的身体,紧紧抱着他嚎啕大哭。
你可知我思你如狂。
“我终于找到你了。”
这十年,烟萝其实经常偷偷哭。有时是倔强地强忍着不让眼泪流出,有时是强忍失败、无声地哭,有时是捂着脸拼命压抑也压不住的破碎呜咽。
她从来没有像这一刻这样,不管不顾地放声大哭过。似乎要将十年来所有的委屈与痛楚,随哭声和泪水一齐倾泄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