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6章

小十六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素来沉稳的兄长飞速朝戏台那边跑去。

他伸手喊了一句:“哥……”哎,算了,跟着跑过去看看吧。

他们所在的地方离歇芳楼搭建的戏台子还有一段距离,等辛励掠过众人跑到台前时,那歌声已经停止了,只有一个弹琵琶的女娘在台上表演,并无人再唱歌。

辛励捉住一旁的歇芳楼管事问道:“老丈,敢问刚刚是哪位娘子在唱白乐天的《忆江南》?”

被歌声吸引来的人不止辛励,歇芳楼的管事显然对此应对自如,他眯着眼抬头瞧了辛励一眼,见其穿着富贵,气度非凡,又容貌绝美,一看就知是大户人家的少年郎,顿时眉开眼笑起来,视其为歇芳楼的潜在贵客,对辛励的盘问也乐得回答:“是我们歇芳楼新来的教习娘子。”

辛励心跳如鼓,他声音微颤道:“她现下在何处?”

“天色不早了,教习娘子唱了一首便收声回家去了。”歇芳楼管事摆了摆手,露出一副十分遗憾的神情来说道,“很是不巧了,不过若公子惜才,不妨三日后去歇芳楼坐坐,那日有教习娘子的场。”

这是茶楼最常用的拉客方式,也是歇芳楼在此摆戏台的目的。

大尚民风开放,百姓喜欢在茶楼喝茶斗曲听说书人讲书,茶楼里每日人来人往热闹的很,而且热爱曲艺的达官贵人们在下朝之后亦会去茶楼里坐一坐,学唱两首小曲儿,或是教习些笙箫管乐也是常有的事儿。

歇芳楼管事口中的教习娘子并不一定是乐户贱籍,亦有可能是喜欢游乐的贵妇人,等闲人唐突不得,歇芳楼也不会透露其真实名讳和住址给外人,想听曲子可以,来歇芳楼听吧。

是以,辛励拱了拱手,示意自己知道了。

没有见到唱《忆江南》的人,他心中空落落的,怅然若失的站在原处沉默了片刻,拎起手中的玉笛吹了起来,呜咽悠扬,如泣如诉,如悲如慕,余音袅袅,不绝如缕。

刚离开戏台子不久的孟瑶华忽然听到玉笛声,不禁叹了一口气,她知道的汉诗不多,李太白的《春夜洛城闻笛》算其中一首:谁家玉笛暗飞声,散入春风满洛城。此夜曲中闻折柳,何人不起故园情。

这笛子吹的她,更想落月城了。

夏禾今天玩痛快了,她手里拿着一枝娇艳的红杏兴高采烈的比划道:“还是洛阳更有意思些,主子,咱们茶楼里的娘子们唱曲真好听,不过最好听的要数主子那首《忆江南》了。”

“那是自然,也不看看主子是谁,当初在落月城里对歌就没有能拦住主子的,主子最棒了。”桃枝亦有荣焉的说道。

“不过主子,你真三日后在歇芳楼登台吗?”夏禾转头问孟瑶华道。

刚刚孟瑶华唱完之后,被她歌声吸引来的人数不胜数,她为了脱身这才说三日之后在歇芳楼登台献唱,若果真喜欢听她唱曲可以去歇芳楼捧捧场,不过后来仔细想了想,去玩一玩也未尝不可,阿爹将歇芳楼的地契给她不就是让她安心散心的嘛,听夏禾有些不安的问她,她果断的点了点头,反正也不会有人认出来的,到时候把身世编一编就成了。

戏台旁,歇芳楼的管事被辛励的笛声震惊住了,没想到眼前这小郎君年纪不大,技艺不小,他刚想向前套两句近乎,辛励吹完此曲儿,收笛走人了。

小十六默默地跟在他的身后,十分乖巧。

“我好似听到你嫂嫂唱曲了。”良久之后,辛励低声喃喃,声音轻不可闻。

小十六蓦然抬头,眸中露出不可置信的神色来,九哥口中的嫂嫂自然不是他后宫里摆设般的一后二妃,而是他真正的心上人,已经死去的心上人,亦是带走了他所有希翼与热忱的人。

小十六顿了顿,而后叹了一口气安慰道:“哥,都过去了。”有的人跋山涉水、披荆斩棘,奔赴的不过是另一场绝望,与其希望之后再绝望,但不如不曾有过希望。

辛氏兄弟没有再言语,亦没有逛下去的心思,径直回了宫。

三日后,歇芳楼。

孟瑶华想了三天三夜,终于仿着几本话本子把自己的身世编出来了。

现在,她化名沈蜜娘,身份是与盐商和离的妇人,家中略有些薄产,喜好游乐,在歇芳楼挂牌做教习娘子,教授茶楼里的歌伎演唱小曲儿,虽然算不上达官显贵,亦不算乐籍女子。

谁来问都是这套说辞!完美!为此她还准备了数首江南小调来应对,以防露怯,但楼里重要的管事还是知道她乃齐国公之女的,是以对她敬重非常,又因这茶楼如今在她名下,日常伺候更是上心了不少。

今日,因为她要登台,歇芳楼的护卫比平时多了不少。

辛励早早处理完政事,来到歇芳楼等教习娘子登台演唱。

歇芳楼是洛阳城第一茶楼,这里吃喝玩乐十分齐全,但并非秦楼楚馆烟花柳巷之地,文人雅士喜欢在这里搞诗会雅集,偶尔有朝中官员喜欢约在此处谈事儿,整体氛围还算可以。

辛励包了一间正对戏台子的雅间,走马观花的看了不少节目,仍然没等到那日在西园唱曲的教习娘子登台。

小十六乖巧的坐在兄长对面吃点心,默不作声,全当自己是隐形的透明人。

突然锣鼓一通响后,有报幕的小老儿介绍接下来要登场的是歇芳楼新来的教习娘子沈蜜娘,演唱曲目《忆江南》!

噔的一声,辛励将手中握着的白瓷茶盏置于桌上,开始目不转睛的盯着戏台上款款走上来的那个人。

那人脸上蒙着细纱,只将一双灵巧的杏眼露了出来,她梳着妇人的发髻,手里抱着一张琵琶,冲台下福了福身,便坐下弹唱了起来。

辛励望着她的妇人发髻,目光闪了闪,脸上的神色让人琢磨不透。

片刻后,那人唱完。

有店小二端着铜盘进来讨打赏钱,铜盘之上放着笔墨纸砚,客官可以在纸上题诗题词,亦可以放下打赏钱邀请歌伎再唱一曲,当然台上之人亦不是每首都唱,谁给的打赏最多就唱谁点的曲儿,每曲唱罢重新打赏重新点曲儿,歇芳楼的招牌娘子一天甚至可得万钱打赏。

辛励望着自己面前的纸墨,挥毫写下《凉州词》三个大字,赏钱金额大到令人咋舌,小十六眉脚跳了跳,识趣的将目光移开。

不过,歇芳楼的后台却是炸了锅!

孟瑶华会唱数百支江南小调,她极擅南曲,却唱不来北疆的边塞曲!她不会啊!到底是谁这么缺德上来就砸她的场子?!她歇芳楼第一歌伎的名头算是彻底胎死腹中了!

“主子?”夏禾问道,“要唱嘛?”

“唱!怎的不唱!这么多的赏钱够楼里一个月的开销了,不过楼里有擅长唱北曲的吗?来教教我。”孟瑶华转头问歇芳楼的掌柜娘子。

“有的,夫人请稍候。”掌柜娘子下去请人了。

孟瑶华抬头对桃枝说道:“桃枝,跟报幕的小老儿说我暂且身子不适,需要缓一缓,等半个时辰后再登台献唱。”

“是!”桃枝下去传话了。

辛励在雅间听到小老儿的托辞之后,略微弯了弯唇,不置可否。

小老儿又安排了别的娘子登台献艺,气氛十分热烈,甚至有客官也禁不住露两手绝活儿,辛励亦在台上吹了一首曲子。

孟瑶华带着她速成的《凉州词》候在一旁,此时她尚且不知来砸她场子的正是台上吹笛的这厮。

她甚至认出了此笛声便是西园里听到的笛声,见其人风姿特秀如华茂春松一般,不由点了点头,目露几分欣赏的意味。

辛励吹完笛子之后,孟瑶华便登台了。

凉州大遍响起,孟瑶华开了开嗓子,朗声唱道:“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

一曲下来全场鸦雀无声,落针可闻,在座诸公都是第一次听到如此软绵的《凉州词》,尤其是最后一个“关”字,本该利索收尾,她却忘了改南曲中尾字一咏三叹的习惯,直接荒腔走板了。

孟瑶华心里一凉,抱着琵琶匆匆行了一礼后,急忙离场了!幸好她此刻是沈蜜娘!!不然她的老脸全丢尽了!!

“啊这……这水平是教习娘子?”有人疑惑的问道。

“有什么稀奇的,人家是教南曲的,不知谁那么缺德非得要人家唱《凉州词》!”有人在为孟瑶华打抱不平。

此刻,缺德带冒烟儿的辛某人却噌的一声站了起来,朝孟瑶华离开的方向追了过去。

“这位公子,后台重地,不得擅闯!”有护卫挡在辛励面前,不让他跟过去。

只是,辛励岂是那么好打发的?他冷冽的桃花眸子左右一扫,低声道:“让开!”君威万重,瞬间散开,护卫不由自主的瑟缩了一下,他们被这股威压压的不敢抬头,竟鬼使神差的将人给放了进去。

孟瑶华进了后台一个单独的妆间里,她将人都撵了出去,此刻只想一个人好好静一静!

她将琵琶放好,刚将面纱摘了一侧,忽然听到门口处传来一道极轻的呼唤声:“阿妧。”

那声音像一朵璀璨的烟花在孟瑶华的心间炸响,她猛然回头一看,却见是之前台上吹笛的那个美少年。

他容貌绝美,眉若漆画,鬓如刀裁,最绝妙的是他有一双世上最漂亮的桃花眸子,眸光潋滟犹如波光粼粼的洛水,任谁看了都忍不住多瞧两眼。

孟瑶华心内一惊,她连忙将面纱戴上,出声道:“妾身沈蜜娘见过公子,后台禁止闲杂人等踏入,还请公子移步。”

“阿妧。”他恍若未闻一般,缓步踱了进来,腰间别着一支做工精良的玉笛,他的腿很长,几步便走到了孟瑶华的面前,“世间会这么唱《凉州词》的只有我的阿妧。”

不提《凉州词》还好,一提《凉州词》孟瑶华那股羞愤劲儿便涌了上来,她怒目圆睁道:“《凉州词》是你点的?”

辛励点了点头,十分大方的承认了:“没错,是我。”

孟瑶华一阵火起,她指着门口道:“出去!”

“很好听的,你别恼。”辛励目光在她的面纱上逡巡了一瞬后,将声音放的很温柔。

孟瑶华觉得这人真是存心来嘲讽她的,于是火更大了,她叉腰道:“你不走,我走!”

她抬脚便要走,辛励出手一拦,两个人离得很近,孟瑶华脸上的面纱不经意间被蹭掉了,露出一张国色天香的脸来。

辛励目露微诧,转而露出浓重的失望之色,他拱手致歉道:“抱歉,是在下唐突了。”而后转身离去,心中好不容易升起的烈焰瞬间熄灭,绝美的桃花眸子里柔情顿散,只剩一片漠然与空寂。

孟瑶华:“……”她还从没见过变脸如此迅速之人,心中一片无语,从来都是别人惊艳她的花容月貌,还是第一次有人对她的长相很失望,他是不是有病?!

辛励不记得自己是如何走出后台又如何回到宫里的,他只知道命运再次跟他开了一个极残忍的玩笑,这世上原来真的有两个完全不同的人拥有一模一样的声音,那歇芳楼的教习娘子确实不是他的阿妧,他的阿妧脸上有一道长长的疤痕,一眼便能认得出来。

她们除了会唱同样荒腔走板的《凉州词》,都穿过红色石榴裙,没什么相似的地方了。

红色石榴裙?辛励蓦然回过神来,他转头问身侧的小十六道:“那教习娘子可是穿了一件红色的石榴裙?”

“啊?啊!对,她是穿了一件红色石榴裙。”小十六见神游物外的兄长终于肯开口说话了,不禁狠狠松了一口气,而后他又反应过来道,“哥,你能辨别颜色了?”

辛励摇了摇头,否认了。

他只是看见她穿了红色石榴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