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第 12 章
这一夜顾雪臣一夜未睡。
次日一早用早饭时,他望着坐在对面,就跟没事人似的吃了两碗粥的人,问:“你就没什么想说的?”
甘棠想了想,点头,“有。”
顾雪臣心想若是她愿意解释,他就相信她。
谁知只见她将碗递给微月,“再盛一碗粥给我。”
从前为了爱美,她总不敢吃这么多,如今敞开了吃,真痛快。
她见顾雪臣一直没动筷子,问:“大人不饿?”
见她关心自己,心里舒服些许的顾雪臣正要说话,又听她道:“我身子娇贵,经不起大人总这么饿着。”
说着,夹了一块鸡蛋放在他碗里。
顾雪臣抿着唇一言不发。
甘棠搁下筷子:“时辰快到了,大人既然不想吃那就走吧。”
今日大相国寺的净远方丈要在法华殿给未出世的孩儿做法事。
两人到时,净远方丈已经领着寺中长老以及九九八十一个沙弥等在殿中。
庄严的念经声伴随着袅袅檀香萦绕在整间大殿。
甘棠望着上面连名字都是一片空白的长生牌位,微微红了眼眶。
顾雪臣知晓她心中难受,安慰道:“咱们以后还会有孩子的。”
他那日签和离书也是一时气急,心中从未想过与她和离。
他们以后一定会有属于自己的孩子。
“不会再有了……”有些失魂落魄的甘棠摇摇头。失去的东西,即便是以后再有,始终也不是原来的那一个。
这一日,法事持续到晌午结束。
自法华殿出来时,细雨濛濛,庄严巍峨的佛寺被笼罩在濛濛微雨,略显出几分寂寥萧肃。
顾雪臣习惯性想要替甘棠撑伞,可一抬头便对上一截冷硬似玉的下颌。
他够不着她,只好将雨伞给她拿着。
两人回到禅院内,顾雪臣见她午饭都没用,又要往外跑,追上去问:“你又要去哪儿?”
她已经入了雨幕,“我出去走走。”
顾雪臣疾步上前拦住她,“你怎连今日这种时候都要出去?”
“这种时候怎么了?”
本就心情不好的甘棠讥讽,“顾大人上次不也趁着我去寺庙与净远方丈商议法事时,而您同您的小师妹在虹桥相会!”
顾雪臣面色一白,抿着唇不作声。
虽说已经三月,可今年多雨水,天气格外凉。
细密的雨丝刮到人脸上,如同针扎一般。
眼前才到自己胸口的女子白若霜雪的脸上被雨水打湿,就连一对狐狸眼都失了光彩似的,瞧着怪可怜的。
甘棠突然觉得这话说的没意思。都已经和离了,还非要同他计较这些又有什么意义。
更何况今日是给他们的孩儿做法事,又怎好叫他瞧见他们的父母这样针锋相对。
她把雨伞撑到他头顶,用衣袖抹干净他脸上的雨水,淡淡道:“大人总这么管着我累不累?就算是我真的同其他男子来往,实属正常。本朝没有那一条律法规定和离后不许改嫁吧?我希望大人能够摆正自己的位置,不要弄得就跟多在意我似的。”
他们成婚三年,这几日他同她说的话,比过去三年都要多。
无非是她主动不要他了。
若是他先同他的小仙女师妹好上,恐怕恨不得她消失在汴京。
顾雪臣听她如是说,冷冷道:“我不过是觉得你如今顶着我的身份出去,我——”
“原来大人是担心这个,”暗道自己在自作多情的甘棠冷笑,“大人尽管放心,我虽是商人,可也绝不会借着大人的身份作奸犯科!”言罢,拂袖离去,将顾雪臣一人留在雨里。
轻云见状忙撑着伞上前,红着眼眶叫了一声“小姐”。
神情失落的“甘棠”转身入了屋子。
轻云举着雨伞站在院子里哭。
直到微月过来,她才止住眼泪,哽咽,“都怪我自作主张,姑爷根本就没有同小姐和好的打算!”
这事儿她都唠叨两日了,微月只好安慰她,“有时候吵吵闹闹未必不是一件好事。你瞧咱们小姐同姑爷从前从来不吵架,可说和离就和离。如今俩人一日说的话要比从前一月说得要多,我反倒觉得这样更好些。人不能什么都藏在心里,对不对?”
话虽如此,可方才瞧着姑爷那么不高兴离去,二人终究担心。
正想着如何哄自家小姐高兴,院外响起敲门声。
轻云以为是“姑爷”去而复返,忙去开门,谁知却见一袭素衣,手持青色油纸伞,生得十分白净的妙龄女子。
弯眉杏眼,未语先笑,露出两侧的小虎牙,十分可亲。
正是夏夏。
夏夏见她二人眼眶微红,问:“怎么了这是?”
微月叹气,“小姐方才同姑爷又吵架了。”
夏夏惊讶,“他们两个不是和离了吗?”
“都怪我,”眼睛红红的轻云一脸愧疚,将那天夜里顾雪臣来的事儿与她说了一遍。
“家主都搬回广州府了,新夫人又处处同小姐过不去。她若是知晓小姐与姑爷和离,指不定怎么欺负小姐。我不想小姐回去受气。”
说着说着,又小声抽泣起来。
这个世道,一个女子,尤其是和离的女子,想要自立门户谈何容易。
“我知你是为她好,”对于这个深有体会的夏夏拍拍她的肩膀,安慰,“好了去洗把脸,我去瞧瞧她。”
夏夏进去后,果然见“甘棠”神色哀伤地坐在桌前看书,见她进来,微微蹙着眉。
夏夏径直走到桌前,“顾雪臣那个贱人又欺负你了!”
“甘棠”拍案而起。
吓了一跳的夏夏问:“你这是做什么?”
顾雪臣将心中的怒气压回去,问:“你来做什么?”
“我来瞧瞧你啊,你没事吧。”
夏夏伸手要抱抱“甘棠”。
顾雪臣立刻闪到一旁去,见距离安全,问:“我几时找你了?”
说完,见夏夏正望着自己,立刻改口,“是吗?她找你做什么?”
夏夏见“甘棠”今日待自己奇怪得很,以为她是今日给孩子超度心情不好,立刻长话短说,“牙行那边在催了,说是如果你再不签,就当你毁约了,按照约定,之前叫的五百贯定金也没了。”
“什么!”顾雪臣大惊,“她连铺子都买好了!”
雨一直下,街上行人零零散散,没什么生意的小商贩也都陆陆续续回家。
甘棠蹲在屋檐下望着对面连着的三间人群络绎不绝的铺子,心情很不好。
有时候她一直想,就算再有钱又有什么用,她连个家都没有,怪孤独的。
这时肚子咕噜作响。
她揉了揉有些饿的肚子,正在想去哪里吃点东西,一只烤红薯突然出现在她视线内。
甘棠抬起眼界睫,对上一对漆黑如墨的眼。
这是甘棠第一次见绛河。
很多年以后,她看着本朝第一位女状元打马游街时,总能想起她年少时的模样。
分不清男女的小孩头戴斗笠,身穿一件打满补丁,洗得已经瞧不出颜色的衣裳,裤子短了一截,露出纤细的脚腕子,脚上穿着一双草编的鞋子。
今日下雨,露出外面的脚趾沾满泥泞。
许是缺乏吃食,清秀的面孔透着不正常的黄色。
甘棠甚至都有些担心过分纤细的脖颈能不能顶得住那颗略显得有些大的脑袋。
这么个毫不起眼的乞儿,却生了一对就像是在墨里浸泡过的漆黑眼珠,犹如黑夜里熠熠生辉的星辰。
她把比自己手掌还要的红薯递给她,一脸期待,“顾大人,吃吗?”
正好有些饿的甘棠自她手里接过红薯,问:“你认识顾——你认识我?”
她“嗯”了一声。
顾雪臣并不爱出门,平日里除却衙署,去最多的地方便是去一品斋。
且他那个人奇怪得很,从不喜欢与百姓接触,每日里也只操心衙署分内的事情。
甘棠一时觉得稀奇,又忍不住多看她一眼,正好瞧见她正偷看自己。
不对,是偷看顾雪臣。
见自己被发现,立刻收回视线。
微微红了脸颊的小女孩紧紧抿着唇,左侧旋出一个浅浅的酒窝。
甘棠在心中“啧啧”两声。
顾雪臣那个狗东西出去招男人也就算了,还招这么半大的孩子。
真是个祸害!
两人就这么在屋檐下蹲了一会儿,她突然站起来,道:“顾大人,我先走了!”说完人就已经冲进雨里。
“我还没给钱呢!”甘棠忙追上去要给钱她。
她回头,笑,“不要钱,我请大人吃。”不待甘棠说话,又道:“若是下回碰见顾大人的娘子,我也请她吃。”
还要请她吃?
心中更加稀奇的甘棠只眼望去,见她跑到不远处的一个卖红薯的摊位前。
首摊位的是一个中年矮胖男人。倒穿得比她光鲜多了。
雨声有些大,听不见两人说什么,只瞧见那中年男人一见她回来,一把扭住她的耳朵,将她提离地面。
甘棠的一颗心瞬间跟着提起来,正要上前去瞧瞧,突然有人拍拍她的肩膀。
甘棠下意识转头,映入眼帘的是一张斯文俊秀的笑脸。
他笑起来一对桃花眼微微眯着,很是招人。
又是上次那只花孔雀!
甘棠懒得搭理他,又去看那个小女孩,谁知他们竟然已经不见了。
“还有吗?给我一个。”他道。
“想吃不会去买!”甘棠朝他翻了个白眼。
怎么,她跟他很熟?
上次吃了她的瓜子,这次又厚着脸皮问她要红薯?
这人上次没有去张太丞医馆看脑子?
“我拿东西同你换。”他自怀里取出一本黄皮纸包着,四四方方的东西。
是一本《东京三剑客》
这有什么稀奇,大相国寺后面有一条街,晴天时不少人出来摆摊,莫说这个,《春宫图》都能找着。
她不屑地瞥他一眼,接着啃红薯。
那人也不生气,将书打开给她看。
甘棠随意扫了一眼,顿时愣住。
那是一个手持长剑的白衣少年。
风度翩翩,举世无双。
彩绘的工本图。
甘棠瞧着上面的画栩栩如生,一看就出自名家手笔。
可但凡有些名气的画家绝不会画这种东西。
她从前也买过《东京三剑客》的画本子,画得十分粗糙。
而且因为没人见过三剑客的模样,是衣所有的画都是身着夜行衣,露出一对模糊的眼睛,全靠自己想象。
而这本册子上,除却那个白衣少年外,另外两个,一个是手持酒壶,举止风流的黄衣少年,一个是笑得眼睛都眯起来,穿得花里胡哨的少年。
像只花孔雀。
“同你换红薯好不好?”他笑,“顾大人。”
甘棠听着那句“顾大人”,不由自主打了个嗝。
这个人奇怪得很。
甘棠问:“你怎知我姓顾,你认识我?”若是认识顾雪臣,那上回在瓦舍他为何又装作不认识。
“不认识,”花孔雀突然变得很正经,“我听方才那个小萝卜头这样叫你。”
甘棠楞了一下,“小萝卜头?”
“就是方才那个卖红薯的,”说这话时,他十分熟捻地自甘棠手中拿过吃了一半的红薯掰下一大半,然后把剩下的两口还给甘棠,自顾自吃了起来,一边吃一边还不忘点评,“很甜,是溏心的,烤得比张记那一家的好吃。”
见过自来熟的,没见过这么自来熟的!
原本还以为他跟顾雪臣是什么旧相识的甘棠蹭地跳起来,瞪着他,“你真不认识我?”
“不认识。”
他仍是摇头,“她不是说你姓顾吗?我可以叫你小顾吗?鄙姓赵,小顾可以叫我小赵。”
“小赵会武艺吗?”
甘棠把最后的红薯填进嘴巴里,待咽下去后,问:“力气大吗?跑得快不快?”
“平日里不怎么跑步,”他不解,“问这个做什么?”
“没什么,”甘棠活动了一下拳头,“你真不认识我对不对?”
他“嗯”了一声,“就是觉得咱们志同道合,想交个朋友。”
“那就好。”甘棠放心了,撩起衣摆塞到腰间,又从他手里一把抢过那本册子塞进怀里。
册子瞧着怪值钱的,就当赔她的瓜子与红薯了。
他笑,“小顾,我——”
话音未落,甘棠一拳头砸在他脸上。
当场鼻血四溅。
作者有话要说:上一章改了半天才通过,今天又晚了,我有罪,我忏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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