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2章
宣元二十一年,明帝在位。
朝堂之上,波涛暗涌。去年年底,皇帝立了二皇子魏昌为太子;到了今年年初,他又展露了同外甥的和解之象。一时之间,各方势力蠢蠢欲动,皆待萧侯粉墨登场。
这一年,郑榆桑十三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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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春气暖。
正是游湖泛舟的好时节。汝南县主邀了豫州刺史家的两个女儿游南湖柳池。恰巧刺史的胞姐带着女儿来此省亲,他的外甥女便也跟着表姐们一同前往。
湖面碧波荡漾,岸边万柳垂绦。水上荡着二三只小船,少女的嬉笑声悠然飘来。
其中一只的船舱里,走出一个青衫绿罗裙的姑娘,大约十三四岁的年纪;她手持玉壶,想是偷酌了几口,面色红润微醺。
船舱里,刺史的大女儿王承偀笑着吩咐身边的丫鬟:“你且去看着她,莫让她掉下去。”
“我去顾看榆桑妹妹。”她的二妹妹王敬慈忙不迭接了话,“我正好我在这舱里有些气闷,想出去透透气。”
此话一出,王承偀敛了笑意,她道:“那你便去吧。”
待王敬慈离开船舱去了外面,她嗤笑一声:“也不知成天摆那副样子给谁看?平日在府中,父亲吃她这套,她做做样子也就算了。现下出了府,她又放低姿态给谁看?”
接着望向汝南县主陆衡菁,“你说说,莫不是给你看?”
“你性子一贯这样霸道,怪不得她见你总像是老鼠见了猫。”陆衡菁递给她一杯茶,笑道:“我看她也未必是做样子,只怕是早已养成了这样的习惯。再说,她这般低姿态,你尚且不喜;若她平日里像你那般,只自顾自的行事,你不得上去撕了她。”
“你——”王承偀瞪陆衡菁,后又泄气,“我就是瞧不上她。”
陆衡菁睨她一眼,“自小你心气便高,莫说你这二妹妹,整个豫州,能让你瞧得上的,又有几个?”
她二人在船舱里磨嘴皮子,却不知舱外发生了些事情。
那位青衣姑娘不胜酒力,脚下愈发飘然。王敬慈不许她再喝,要把酒壶抢来,她自是不给。你争我抢之间,恰前头的船夫一个不稳,便把那姑娘给甩了出去。
王敬慈忙伸手去抓,她一深闺女子,没什么力气,自然脱了手。她惨叫出声,跪坐在船板上掩面哭泣。
舱里的人听见了动静。
陆衡菁问:“怎么了?”
她身旁的小丫鬟撇开门帘去看,“啊!县主,郑四姑娘她——”
“她怎么了?”王承偀问。
“掉下去了!”
“掉下去了?”王承偀连忙出了船舱,看见只顾着哭的王敬慈,怒道:“你哭什么?她落水了,你不去救她。”
王敬慈哭哭啼啼:“可我不会水呀。”
王承偀眉头紧皱,她心中一急,也顾不得判断流势,只蒙头往水中跳。
那边陆衡菁也吩咐船夫下水救人。
湖水深不见底,王承偀在水中完全寻不见郑榆桑的身影,心中乱了章法,脚下也险些抽筋。她忙浮出水面,往后一看,已离船太远,便往近些的湖中亭游去。
亭中似有一人。
望其背影,约是名男子。
要在平常,该躲上一躲。可王承偀现下却顾不得礼数,她早已体力不支,再不从湖里出来,恐怕就要溺水而亡。
待她进了亭子,心中凄然,想着她桑桑妹妹此刻恐已凶多吉少,也没了管亭子里的人的心思,只坐在石台上放声哭泣。
“闭嘴。”许是被她的哭声烦扰,亭中人出声相斥。
王承偀抽噎两声,向那人看去,正想说一句“失礼”,却看见男人浑身上下也湿淋淋的,正跪在地上按着什么。待看清他所按何物,她惊呼出声:“桑桑!”
她唤着名字往郑榆桑那儿去。
到了近前才发现,郑榆桑脸色惨白,躺在地上浑像一个死人。
那男子正下狠劲按压她的胸口。
王承偀泄了劲,瘫坐在地上。她怕得要死,脑袋止不住的想,桑桑真死了可怎么办,她怎么同祖母和姑母交待。一会儿又觉得,桑桑福大命大,定能活下来。
她把希望寄托在眼前的陌生男人身上,眼睛动也不动地盯着他瞧。
谁知,他的脑袋竟移到了她桑桑妹妹的脑袋上。
她捂住嘴巴,失声尖叫。
其实王承偀闲时也看过几本杂书,待她脑袋转上一转,便也明白过来,他这是在给郑榆桑渡气。可心中难免还是觉得于礼不合。她望见湖里的行船,默默把他二人挡在了身后。
眼看着船越行越近,王承偀的心越发地七上八下,不住地往身后看。
在王承偀的一眼接一眼中,郑榆桑的胸口终于有了起伏。
那名陌生男子停下动作,瞥了一眼王承偀,并未说话。他替躺在地上的姑娘正了正衣衫,理了理湿答答糊在她脸上的乱发,随后起身上了他的木舟。
他那只舟飘远,另一艘船滑近。
船夫同王承偀一样没寻着郑四姑娘,只不过王承偀游去了湖中亭,船夫却记挂着自己的差事,回了船上。
王承偀抱着还在昏睡的郑榆桑,哭得停不下来。她今年的早些时候才及笄,不到十六的年纪,还没遇见过什么生死,此番被吓得不轻。
船上的陆衡菁看到她二人,也不由得长呼一口气。
她见王承偀湿淋淋的,一下船便让船夫把船掉过头去;还吩咐丫鬟取来了披风。
王敬慈抽泣着走过来,“偀姐。”
王承偀看见她这副怯懦的样子就气不打一出来,怀里的人儿也不见醒,她怒上心头,巴掌直往王敬慈脸上甩。
方才凫水费得气力还没恢复,她这一巴掌打得软绵绵的,连个红印子都没留下。
王敬慈却扑上来握着她的手冲自己脸上甩,边甩边哭:“你打我吧,偀姐,你打我吧!我怎么没抓住她呀?我该抓住她的。”
王承偀被哭得脑袋疼,眉头紧拧。
陆衡菁瞧她那副样子,便走过去,给她披上了条雪缎绣绿萼梅的披风;一旁的嬷嬷也用了另一条青缎披风包裹起郑榆桑,把她抱到了船舱里。
一行人从惊险中脱身,自湖中离去,上岸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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豫州王家,也就是王刺史的府上,今日乱作一团。王夔的外甥女溺水后一直昏睡不醒,急坏了府中一众人。
王刺史匆匆散衙,带着府衙所聘的神医回了家。这位神医是个六十来岁的老头,复姓公孙,单名一个“进”字。去年豫州突发时疫,王夔逢小友荐举,寻来此人,才得以抑制住瘟疫的蔓延。
虽说治时疫的神医未必是治溺水的神医,许是会药不对症,但起码能宽宽他老母的心——王老太君平日里对这位公孙医师颇为信服。
公孙进随王夔到了王家,瞧见他的外甥女,捋了两把花白的胡须,下手给她扎成了刺猬。待取了针,又给她灌下一大碗漆黑的汤药。
郑榆桑被这碗汤药苦得一个激灵,她想自己不是死了吗,怎么还要喝药。这药又腥又苦,难喝得她直发抖。没等她抖两下,就被人给抱住,一个老太太在她耳边唤:“我的心肝儿,姥姥的乖孙,不怕不怕。”
这是外祖母?
她想睁开眼睛看一看,可眼皮却沉得厉害,意识也愈发地黏连不清,很快又陷入一片黑暗。
等她再次清醒,天光大亮,身边没了外祖母,在一旁守着的是她的母亲。
母亲今日穿了件冰湖蓝插针绣直领对襟,绾着高高的发髻,耳朵上挂了一对儿白玉坠子。不知怎么,看上去年轻了不少。
她唤:“娘?”
王漪听见声音,摸了摸她的脸蛋,“哎”了一声。
郑榆桑脑中一团浆糊,只能感受到母亲因为守夜而变得微凉的手掌。
她扑进王漪怀里。
人死了之后还能做梦吗?
没容她想明白这个问题,外面就传来了一连串的脚步声。
郑榆桑直起身子,待她看清来人,不由得心头一震。
打头进来的是她的表姐王承偀。
自她二人各自成婚,便不如从前那般常常相见。郑榆桑上一次见到大表姐,她俨然一贵妇人的模样。怎么也不会如眼前一般。
“桑桑。”
少女的声音清脆,宛如出谷黄莺。她失了记忆里习来的稳重,握着郑榆桑的手,落下泪来。
她脑袋懵懵,待缓过神来,二表姐王敬慈也随着外祖母进了屋里。
王承偀哼了一声。
想来是看到了王敬慈搀扶着外祖母的双手。
郑榆桑瞧着眼前这一屋子人,由困惑到了然,现下自己这般,大抵是如那些志怪小说所写,重活了一世。
想到自己死而复生,从此再无往日里的病痛缠身,阴翳自心头散开,她满身轻松,脸上不自觉带了笑意。
王承偀问:“你平白笑些什么?”
郑榆桑握住王承偀的手,“你呀,怎么还是那么爱和二表姐置气?”
“你还替她说话呢?要不是她,我看你也未必会落水。”她虽话这样讲,脸上却没什么愤愤之意。
想来自己落水一事也同二表姐没有太大的关系。郑榆桑虽与大表姐更为亲厚,但和二表姐之间却也并无嫌隙。只是因着落水一事在上辈子并未发生,她无从得知事情的缘由,便不好讲话,恐露了马脚。
不承想王敬慈听到了王承偀的话。
眼泪从她的眼眶里滚出来。不待郑榆桑说些什么,她便哭着跪下,倚在王老太君的膝头,“祖母,是我没有护好榆桑妹妹。您罚我吧。”
郑榆桑的外祖母今年六十有三,鬓发如银,此时眉头一拧,威严丛生,“罚你?你且说说为何要我罚你?”
王敬慈泪水涟涟:“自然是我没能护好妹妹,让她落了水。”
“她落水,是她贪酒。”王老太君瞥了郑榆桑一眼,“依我看,该罚的是她。”
郑榆桑躲进母亲的怀里,心中恐慌,脑中懊悔:上辈子死于鸩酒也就算了,怎么这辈子还是因酒而亡。她左右是逃不过这个劫数了吗?
王敬慈呆愣愣的,“可我该抓住她的。”
“你一个娇滴滴的闺阁小姐,有什么力气把她扯上来?那些丫鬟嬷嬷,既领着那份月例,自是有干那份差事的本事。你一味地把事情揽在自己身上,也不去想想自己能不能担得住。 ”
“祖母——”
王老太君叹一口气,“承偀幼时丧母,从小便养在老太婆身边,往常我自是怜她更多。可敬慈,奶奶对你,也是真心疼爱的。”
王敬慈满脸泪水,“敬慈知道,祖母疼我。”
“承偀的性子霸道,平日里谁见她都得礼让三分。你母亲身为她的继母,想来也是这样教导你,让你体恤她、忍让她。”王老太君给她拭去泪水,“结果却让你养成这样一副性子。
“榆丫头偷偷饮酒,是她自己贪嘴;你抓不住她,便要想着去找能救她的人来;不会水,也是赖着没人教你。犯不着整日里为着别人磋磨自己。
“你没能救她,也非是你的过错。你可明白?”
王敬慈哭得更惨,“敬慈明白。”
王承偀羞红了脸,她一贯不喜王敬慈扭捏的性子,却没想过二妹妹这般真有几分是因着自己。今日经祖母一说,倒觉得有些对不住二妹妹。她走过去,扶王敬慈起来。
王老太君见王承偀过来,又问起落水一事,“你倒是有力气。”
王承偀脸色一变,忙道:“我当时吓得要死,便什么也想不得了,只咬着牙游。要不是前边恰有个亭子,我俩怕是再也见不到祖母了。”话说到一半,她痛哭起来,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
王老太君瞧她如此,也歇了细问她的心思。
王漪抚了抚女儿的头发,“也是你二人的福分,今日这般逢凶化吉,想来以后必能顺风顺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