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艘匪船。

半个时辰前，水匪劫掠了一艘路过的小型客船，抢了船只，将成年男性全部割颈抛尸，只余妇孺。妙龄少女都被关在底层最南的那间船舱中，惨叫与哭喊不绝于耳。

靠近楼梯角落一间逼仄的小舱室内，白衣少女听着耳畔各色声响交织的嘈杂动静，秀美面容上满是怔忪。

“小姐？小姐……”

丫鬟推推她的手臂，少女猛地回神。

“讲……讲完了？”她开口，嗓音低哑滞涩，如同久未进水的沙漠旅人。

少女一袭白衣，冰肌玉骨，面若皎月，鬓角垂落着微微散开的墨发，仙人之姿，实在与这破败昏暗的船舱格格不入。

她似乎有些体弱，右手轻轻按着胸口，时不时用帕子掩唇，低咳两声，唇色也是极不健康的苍白。

一个美人，病美人。

温枕雪咳了两声，偏头靠着舱壁，低声说道：“再说一遍，我们要找的人叫什么……”

“明山玉啊，小姐，您是不是方才被那贼寇一巴掌劈得伤了脑子？怎么净问些怪问题？”丫鬟苹果脸，杏仁眼，一身翠色衫子，约莫十五六岁，正瞪着圆滚滚的眼担忧地看着她。

明山玉……

温枕雪唇间呢喃着这三个字，捂着胸口的手指不自觉蜷紧了些。

明山玉，这名字真耳熟，前不久她才在某本小说上看到过。

小说《登天录》，玄幻升级流网络文学，逻辑漏洞大，趣味性中下，按理说并不值得读者反复咀嚼，只是温枕雪看书时总有股莫名的悸动，惹得她翻来覆去研读揣摩，足足看了一个月，倒是把剧情几乎记全了。

如果她的记忆没有出错，小说中并没有出现过温枕雪这个角色。唯一能与她现在境况联系上的，只有那个一笔带过，没有姓名、出场即死的温家二小姐。

《登天录》是很经典的升级修真，背景是修真式微的末法时代，世间灵气稀薄，道术没落，女主未“登天”前，这片土地上最高修为仅是元婴。

这样术法低迷的时期造就独特的“仙”人关系，帝制政体维护人间秩序，修行者与皇室关系密切，道门中只有几座庞然大物尚保留着宗派形态，其他大部分选择下沉，逐渐演变为家族模式，而其中，又以声望显赫的“八大氏族”为首。

温二小姐就出身八大氏族之一的温氏。

提到温氏，就不得不提这个家族似雾非雾、真真假假的各种传闻。

小说中明确说过：温氏深居简出，与世无争，虽在修真界名声显赫，可早在三代之前，这个家族就弃道法、从天意，据说温氏嫡系无一例外都打娘胎先天不足，活不过而立，他们将此视为掠夺灵气的责罚，索性“从天意”，不再修炼，一心行商。

这点已经不是传闻，在修真界是共识，而另一个“传闻”，就不能拿到明面上来说道。

——有人说，温家先祖乃万年灵芝得道，后世子孙血肉之躯蕴含天地精华，可食，修士食之一步登天，凡人食之百病得医。

这条恶意满满的消息约莫是三年前传出的，之后三年，温家嫡系几乎不入世，世间眼明心净之人难得，走投无路的疯子不会在意消息是真是假。

如今三年过去，没有验证，大多数人再听传言，只一笑置之。

想到这里，温枕雪禁不住坐直一些，以手扶额，只觉得太阳穴突突地跳。

她头疼，因为上面那破消息是真的。

温二小姐是一棵包治百病的板蓝根，而她现在……是温二小姐。

再过半日，这艘匪船会遭遇一行赶路的年轻修士，冲突之下，水匪弃船而走，顺手抓了手无缚鸡之力的温二小姐当人质。

又过半日，水匪嫌温二小姐累赘，欲杀人抛尸，未果——因为又撞上了男女主，两方短兵相接。

随后，温二小姐为报答救命之恩，给身负重伤的男主喂了心头血，从鬼门关抢回他一命，亲自验证了这则耸人听闻的传言的真假性。

——这就是温二小姐在原著中的全部戏份，喂完血后，她便无以为继，一命呜呼。

“……所以，”温枕雪捂着喘不上气，阵阵发疼的胸口，勉强从干涩的喉间吐出几个字，“我还告诉了水匪头子，我姓温，温家的温？”

此行低调，家中并未安排太多随从，从水天一色出发后，随船渡三日，温二小姐会在宛州城与男主明山玉汇合，一同前往目的地。

理说不是什么危机四伏的行程，谁能料到甫一换船，便当头遇上水匪，如此点背。

其余随侍在水匪劫船时便送了命，只余下面前这个稚气未脱的小丫头，她是温二小姐两日前在一个奴隶贩子手中买来的，乳名小铃儿，不是从温家带出来的家仆，所以只知道原身经历的一小部分，原身没说过的，她一概不知。

比如她没听说过温家的这则传言，也不知道小姐的面色为何突然难看。

小铃儿眨眨眼，“对啊，那群水匪见小姐打扮不凡，多问了一句，小姐觉得温家富可敌国，熟人如云，说不定能震慑三分，也就如实说了，果然他们便以礼相待，想来这些毛贼自己也知道，若敢动你，必然会被追杀到天涯海角，他们还是惧怕的……小姐你怎么了？你别拿头磕墙啊！”

温枕雪面露痛苦，“我头疼……”

怪不得别人都被关在一起，就她们有单间；怪不得水匪唯独不动她……他们杀人如麻，怎么会被一个虚无缥缈的身份震慑到？分明是另有所图，要么是想拿温二小姐卖个好价，要么就是准备自己“享用”。

温枕雪仿佛看到眼前支起一口大锅，锅内沸水翻腾，正等着她自己往下跳……

“救命，救命——”

外头忽然传来尖锐的哭喊声，温枕雪的思绪被打断，眉心无意识蹙起，透过雕花舱门上破了口的窗纸往外看，“什么声音……”

丫鬟奇怪道：“小姐你真失忆了？”

温枕雪糊弄她，“我们温家人是这样的，经常失忆还性格大变，我没跟你说过吗？”

“这样啊……”小铃儿怔愣一下，信了八分，带着婴儿肥的脸蛋逐渐正色起来，扒着破落的舱门给温枕雪解释，“这些都是原来船上的人，他们杀了男的，女的关在那个小房间里，我听他们说，要将这些女人运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再卖去当暗门子——”

哭声混杂着尖利的叱骂，透过舱壁传到每一个人耳中，过道中站着三四个壮硕的水匪，几乎遮住大半日光，他们用某地的方言交谈着大笑，鼓噪又刺耳。

从温枕雪的角度，只能看到一个纤细的影子奋力挥动四肢，挣扎反抗，然后逐渐被疲惫支配，悄无声息安静下来，变成一具一动不动的尸体。

小铃儿小声说：“那间房间里还有很多女人，她们看起来被关了很久……”

主仆二人一开始也被关在那个房间，直到温枕雪表明身份才被单独关押。

温枕雪半张光洁的侧脸毫无血色，她一边调整呼吸，适应着这具孱弱的身体，一边凝起细细的弯月眉，似乎在思索什么。

小铃儿飞快看了一眼外边走远的几名水匪，凑近温枕雪压低声音，“小姐，你之前说，我们绝不能任由他们摆布……现在怎么办……”

温枕雪心念一动，看向她白里透红的小脸蛋。忆起刚刚小丫鬟说过，温二小姐买她，一是看她可怜，二是她会些身手。

“我们的计划是什么？”

小铃儿看着她。

“我……没有与你商量具体如何做吗？”

小铃儿犹豫半晌，“冲出去……跳水？”

温枕雪意识到自己可能高估了小丫鬟，也高估了温二小姐，“你有把握……我是说，你一个人，能对付那么多水匪？”

小铃儿：“不能啊，我打两个都够呛。”

温枕雪伸手，把小铃儿灼灼的目光随着脸蛋一起撇过去。

“我再想想。”

江水清寒，客船破开平静水面一路疾行，两侧泛起阵阵涟漪。

温枕雪努力回忆剧情，终于想起来，一个时辰后导致水匪仓皇逃窜的那行年轻修士，他们之所以走水路，一是因为水路更快，二是因为这条江中最近有水妖作祟，他们想顺手除个恶。

“水妖？”小铃儿听完温枕雪的计划，小圆脸茫然地抬起来，“引来水妖，匪贼被吃了，我们不也要被吃吗？”

温枕雪扫量这间舱室，此处约莫一丈见方，角落堆着各式洒扫工具，原来应该是杂物舱，温二小姐报出大名后，就变作羁押她的监牢，位于船舱内部，仅有一扇单开门，没有窗户。

“不必担心，水妖不吃女人。”

温枕雪梭巡完，知道杂物室无法越窗放血，开始琢磨别的法子。她靠着雕花木门，透过豁口看外面走道的守卫分布。

原文对这只水妖并无过多着墨，温枕雪只记得青霄剑派的弟子引出水妖，靠的就是放血。水妖眠宿于钱江水底，平日啮噬尸体为生，并不作乱，只是她前段时间与隔壁江的蝮蛇冲突，重伤未愈，妖气紊乱，只好捕猎过路行人，食补自愈。

水妖骨子里是食尸的习惯，相较人气，她对血气和尸气更加敏感。如果连修士的陷阱都无法招架，那对温二小姐的血，应该更没有抵抗力才对。毕竟温二小姐可是一棵蕴含天地日月精华的“板蓝根精”。

靠近门边，小铃儿小心地用气声说话：“小姐，你怎么知道？”

温枕雪瞥她一眼，用气声回：“温家人是这样的，我们都会卜算之术，我算出来的。”

水妖为什么不吃女人，原文并没有给出解释，只是青霄剑派调查时发现，遭水妖伏击的所有队伍，同行女子都安然无恙。数据表明她不吃女人，至于缘由，她是不知道的。

“哦……”小铃儿茫然了一阵，很快雀跃地恍然大悟，“哦——”

温家人真厉害呐！小铃儿心想。

温枕雪计划放血引来水妖，借妖魔之力逃生，可惜她所在的船舱不能直通江面，须得先想法子换个舱房。

午时方过，最下面一层船舱忽而传出几声撕心裂肺的哭喊：

“小姐——小姐你怎么了？！你别吓小铃儿！”

“快来人！快来人呐！不好了，我们家小姐，被闷晕过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日更，v前日两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