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演戏

江蘅步伐一停,在温枕雪面前停下来,“这个表情……你认得我?”

温枕雪脸色又是一变。

江蘅对旁人的眼神非常敏感,其中是善是恶他一眼就能分辨,当下眯起眼,捏住温枕雪的下颌,愉悦地笑起来,“你真认识我?”

温枕雪发誓,她在江蘅的眼中看到了杀意。

早前说过,《登天录》有很多逻辑漏洞,并不完美。由于笔墨不多,大boss江蘅在书中并没有一个饱满的人设。

温枕雪只知道他私底下性格乖戾,时常乱杀,所修功法能吸干人的元炁、转换为自己修炼的根基,在这个灵气稀薄的时代,他不必吸纳灵气也能登顶,简直是bug一样的存在。

此外,他幼年经历、修行经历都只有笼统的几句话。原著从时间线中段开始着笔,再通过插叙呈现男女主的少年时期,所以书一开篇,江蘅就已经是黑化状态,在门派中是明朗爱笑、神采飞扬的弟子;私底下视人命如草芥。书中说,只要没有仙门中人在场,他杀人毫无顾忌,不分善恶。

意思是,现在江蘅很有可能一个顺手,把温枕雪和水匪们一起送走。他可没有怜香惜玉的美好品德。

江蘅捏着温枕雪的下巴细细端详。

少女生得一张巴掌脸,眉黛春山,姝丽难言,毫无血色的双颊冲淡两分娇俏,圆润上挑的桃花眼不知因为诧异还是惊慌而瞪圆,像丛林里惹人怜爱的兽类,鸦黑的睫羽一下一下扇动着,楚楚动人。

容貌美丽,是从未在仙门中见过的生面孔,但是……

江蘅捻住温枕雪耳畔白玉珠,缓缓笑了,“还真是仙门中人啊……”

口吻凉薄,温枕雪偏头咳嗽两声,巨大压力下,羸弱的身子微微颤抖起来。

江蘅一生颠沛流离,世人不爱他,他亦不爱世人,唯独寥寥几位曾让他放在心上,令他甘愿在仙门中演什么兄友弟恭、装一腔正义凛然。

排行第一的,自然是他在青霄剑派的师父师娘。

他尚且在乎师门声誉,在乎师父师母,所以不会让看到他杀人、看到他用邪术外道、还有可能认识他的人活着离开这艘船。温枕雪现在就是可能导致他露馅的那条小尾巴。

温枕雪感受捏住下颌的手正在下移,脖颈上力道越来越紧。

千钧一发之际,她急中生智。

“阿……阿蘅?”

江蘅一怔。

江面宁静,天光照伊人。

温枕雪稳住神情,让自己别露馅。

江蘅这人喜怒无常,想杀一个人的时候,求饶、威胁、引诱、重金相报……都不一定有用。不如祈祷他忽然心情愉快,大赦天下。

书中对他的描写单薄且片面,温枕雪不知道什么能打动他,也不知道什么能令他心软,但她记得一个很重要的信息——

江蘅没有七岁以前的记忆。

他七岁筑基,七岁以后跟着一个白胡子老道,过了两年,老道要云游江湖,将他扔给旧友,旧友又将他扔给青霄剑派。

他像一颗没人要的皮球,被踢来踢去,无处为家,这样四处辗转的经历,令他毫无安全感,丢失的记忆就像定时炸弹,是不安情绪的重要一部分。

江蘅杯弓蛇影惯了,一切未知在他眼中都代表危险,所以他一直想知道自己的过往。

这些江蘅不知道、温枕雪知道的东西,就是她持有的筹码。

眼前的女子颦起细细的弯月眉,用一种陌生又熟悉的眼神端详着他,好半晌才迟疑着:“你……你还记得……”

一言未尽,她注意到江蘅无动于衷的表情,蓦然缄默。

“……抱歉,我认错了。”她低下头去,露出半截雪白纤细的后颈,敛下的长睫根根分明写着落寞。

江蘅眼眸微眯。

阿蘅?从未有人这么叫他。

而且,他似乎没有告诉这女子自己的名字。

“我们以前认识吗?”

江蘅眸中飞快闪过一丝若有所思,缄默片刻,唇角蓦地勾起。

“……不用抱歉,我头颅受过伤,忘却旧事,若小娘子以前认得我,只管说便是,”他俯下身来,眼角和唇角一起上翘,言笑晏晏,客气又亲切地替她整理鬓角的发丝,仿佛刚才十步杀一人的少年只是个错觉,“我合该受骂。”

温枕雪眼眸怔忪,似乎在判断这话是否可信,很快眼中便有犹豫松动。

江蘅看着她轻启唇瓣,欲语还休,心中想道:真好骗。

说罢,将你知道的一切都说出来,赠我零光片羽的过去,投桃报李,我会还你一场愉悦的死亡。

死在美梦中,没有丝毫痛苦。

好骗的温小娘子这会儿在脑海中编故事,她忖度着青梅竹马和救命恩人的梗哪个更能唬到江蘅——对方但凡信了三分,就暂时不会杀她,要编得有模有样又语焉不详,江蘅这种反派,假使她和盘托出,转头就会被灭口。

筹码之所以是筹码,就是因为掌握在自己手中。等青霄剑派弟子赶到,这一劫便算逃过了。

直到江蘅微凉的指腹擦过她的侧脸。

仿若毒蛇吐信,温枕雪霎时后背一凉,从精彩纷呈的故事中脱离出来,下意识抬眸,对上江蘅墨黑的眼睛。

原著以男女主为第一视角,看客代入其中,对反派会有本能般的抵触情绪,而江蘅这个人,是一头披着羊皮的狼,平日笑得多甜,杀人就有多狠,他留给读者的不仅有抵触,还有恐惧。

他一直藏在主角阵营里搅弄风云,几乎骗过了所有人,也包括读者,后面发觉他是反派的那一刻,别人不知道,温枕雪真是头皮发麻。

你个二五仔,藏挺深啊。

“……怎么?害怕?”少女望着他发愣,某个瞬间眉头飞快一皱,眼中浮现警惕。江蘅轻易捕捉到了这抹神色变化,眸色深了些,语调依旧是笑吟吟的,“小娘子别担心,我是青霄剑派的弟子,只杀恶人,不伤无辜。”

……摸摸良心,这话说着你自己信吗。

这位反派模样俊俏,笑着时一派飒飒少年气,像行走江湖的游侠,单看外表实在难以联想到后期杀人如麻的疯子。

温枕雪控制着表情,对上他晦涩难辨的目光。

“我们认识,不过上一次见面,已经是十多年前了……”她垂下眼眸,睫羽蝶翼般微颤,还没忘了自己是个清冷的脆皮美人,说罢偏头,袖摆掩唇低低咳嗽,像一朵被雨打过的白玉兰,娉娉婷婷,沾着清新的雨珠儿,有种破碎纯洁的美。

她将欲言又止的状态拿捏得刚好,然后便垂眸敛眉,装做被水匪们的自相残杀惊吓得身体不适。

江蘅黑沉的眸子波澜不惊,一瞬不瞬地落在她身上,也不知是信了没信。看她又咳起来,回头看了眼,伸手遮住她的眼睛,嗓音中笑意尚存,脸上却没了表情,“别怕,我这就让他们消失。”

温枕雪看不见,却能听见。

一声闷响,应该是江蘅在甲板上敲了一下。

书中说,江蘅施法不需要多余的动作,甚至勿需结印,就能将无色无形的元炁从他们的天灵盖抽离,再顺着方向流入江蘅的掌心。

温枕雪耳尖微动,听到两个模糊的音调,似乎是水妖发出的,闻其意似乎是责怪江蘅抢了自己的食物。

江蘅这边没吭声。

片刻过去,水草嗖的一下窜出来,在空中乱舞,破风声不绝于耳,江蘅却动都没动,两个小怪物仿佛默契地达成某种协议。

身边已经没有活人活动的声音,温枕雪估计水匪死得差不多了,不由得猜度起江蘅现在的境界。

青霄剑派这一代最耀眼的弟子是男主明山玉,但书中提过,江蘅一直隐藏实力,他真实修为跟男主不相上下,甚至可能更胜一筹。

男主现在是筑基圆满,那江蘅……筑基巅峰?

她胡思乱想,而江蘅正垂首看着她的雪白后颈。

少女对身边的一切毫无所觉,微微垂首,是温室中最美丽的娇花,浑身上下都散发着娇嫩二字,后颈尤甚,仿佛稍稍用力就能折断在谁手中,脆弱得像透明琉璃。

实在是美丽的皮囊,可惜浑身上下加起来元炁没有半个水匪足。

江蘅在她修长的颈项上比划了一下。

他快要没有耐心了。

温枕雪估计他要没有耐心了。

遮目的手掌移开,甲板上干干净净,尸体不知去了哪儿,刚才的厮杀仿若一场大梦,温枕雪立刻明白了水草的作用——拖尸。

江蘅杀人其实不需要这么麻烦,吹叶摄魂并非他吸纳元炁的必要步骤,他只是喜欢看别人陷在噩梦中的模样,这是他的恶趣味。

“我……”

满腹想好的说辞,可刚发出一个字音,陡然眼前一黑。

精神紧绷许久,这副孱弱的身躯终于坚持不住,跌到江蘅怀中。

没睁眼前,温枕雪心想,这晕得太是时候了。

睁眼后,她闭上眼睛,心想,能不能再晕一会儿?

“既然醒了,就别装睡。”

“若之,不得无礼。”

屋内共有四人,坐在桌旁的美妇人打断了江蘅的讥嘲,她保养得宜,身着轻便的窄袖纱衣,右手攥一串佛珠,左手腕却扣着特质的精铁弩箭,虽行为沉静,可神态间仍有多年执剑留下的飒爽之气。

温枕雪挣扎起身,美妇身旁侍立的女修立刻上前帮忙搀扶。

江蘅立在窗边,背对温枕雪,手里捏着条柳枝,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美妇侧首,暗含责备地道:“让你把窗关上,她身体有恙,受不得风。”

江蘅闻言回头,眼神凉飕飕地从温枕雪身上刮过,唇畔有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意,他孩子气地将柳枝扔出窗外,不满地拉长调子,“行行行,反正晕船的不是我。”

美妇人仪态极好,飒爽利落,只是面色灰暗,眉宇间郁气重重,仿佛若有疾。再看江蘅的做派,温枕雪估计眼前这位就是青霄剑派扶风山掌山真人,也就是江蘅的师娘:归绮人。

青霄剑派九剑开山,于是门内又分九派,九位真人各掌一剑,坐落一峰,山峰以剑为名,江蘅师父所掌的,就是扶风剑。

归绮人年轻时也是震慑一方的女修,可惜在一次妖战中受了重伤,伤了根基,多年来闭关修养,鲜少出山。此次出山是为赴宴,携弟子二十余人,走水路奔赴目的地。

身下微微晃动,显然还在江上,这艘船应该就是归绮人等人乘载的舰船,船上弟子就是本该将水匪打得仓皇逃窜的修士。

观江蘅模样,显然他已经完美将空空如也只剩妇孺的船只推给水妖,而他只是一个晚一步到场的无辜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