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分别
江蘅:“……”
温枕雪:“……”
“小铃儿——”温枕雪叫住她靠近的脚步,支吾了一下,“我们闹着玩的,没事……你再去采两朵花……”
身后沉默了一阵。
小铃儿用不敢置信的声音,怒道:“呔!畜生!竟敢威胁我家小姐!我小铃儿今日就取你狗命——”
温枕雪无奈地闭上眼睛,取他狗命,送你狗命还差不多,“小铃儿,你看话本子吗?话本子里经常写,郎情妾意,花前月下……”
又是一阵沉默,小铃儿困惑的声音传来,“所以,你们在亲嘴儿吗?”
温枕雪:“……”
小铃儿没掺和进来前,她觉得一切尽在掌握,现在她只觉得太阳穴突突地跳。
她若在这段路上出事,归夫人那关江蘅就过不去,遑论还有整个温氏在她背后,所以她根本不怕江蘅动手,但一个小丫头没这样的底气,江蘅收拾不了她,却能轻而易举收拾小铃儿。
“不是,你……”似乎看出她的紧张,江蘅的目光愈发饶有兴致,抵在脖颈的匕首不着痕迹外移两寸,似乎故意要让小铃儿看到。温枕雪豁出去了,拔高音量喊:“是!亲嘴!露天席地、你侬我侬……李玉铃你要是敢过来,今天就死定了!”
李玉铃是小铃儿的大名,她原地呆成木头,好半天才涨红了脸,连滚带爬地跑了,“小小小小姐,这样不好……我滚!我滚我滚!”
小铃儿滚了,树林恢复寂静。
温枕雪回过头,江蘅盯着她,神情怔愣,像是被她石破天惊一句说懵了,下意识望向她的嘴唇,不知联想到什么,白皙的耳根倏而爬上绯色,虚张声势地皱起眉,说:“你胡说八道。”
“……”
废话。
温枕雪不耐烦地微抬下颌,“把这破玩意儿拿开。”
江蘅犹豫了一阵,才缓缓移开匕首,耳根还是红的。
“不知羞……”他嘟嘟囔囔。
温枕雪冷笑,“跟人命比起来,羞耻心不值一提。”
江蘅似乎被这句话触到某个点,转过头,眸光直勾勾落在她侧脸上,嘴唇动了动,又什么都没说。
温枕雪理好衣衫,上下扫量他一番,忽而出声:“你是不是藏了我项圈?”
“嗯?”江蘅沉浸在思绪中,慢半拍回应,“什么……”
温枕雪直接伸手扯他衣襟,“你藏了我项圈,我刚刚都摸到了,那是兄长给我护身的,你个坏东西,竟然中饱私囊……”
不装大家闺秀的温枕雪简直是个土匪!江蘅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一晃神的功夫,淡淡的冷药香贴了上来,女子柔荑在腰腹间胡乱摩挲……
温枕雪从江蘅怀中扒拉出一个白玉项圈。
是和她耳珠配套的法器,当时被水匪抢走,时间紧急便忘了问,方才慌乱间在江蘅怀中一摸,只觉得形状圆圆,不像男子用的物什。
她心有猜测,翻出来一看,果然——
“你藏我项圈干嘛?”温枕雪面露不悦。
“……谁藏你项圈了?”江蘅衣襟凌乱,活像遭了劫,他靠着树干,脸色慢半拍难看起来,“这是我抢来的战利品,凭什么还你?”
温枕雪用难以置信的目光注视他,“你用女子项圈?还有这种癖好?”
江蘅绝倒。
“真的只是不想还我,而不是因为好用?”
为了方便说话,温枕雪和江蘅远远落在后面,支使小铃儿在前头采花。后者时不时就要回头看一眼,忧愁地比划两人间的距离,然后叹上一口老气横秋的气。
江蘅被看得烦,冷峭地回:“说什么鬼话?我要项圈干什么?……这丫鬟的眼睛能不能挖了?!”
“好大的火气,还说你不需要。”白玉项圈在他眼前晃悠,举着它的是一截藕臂,从滑落的袖摆中冒出纤细莹润的姿态,江蘅瞥一眼,不着痕迹地往旁边挪两步。
“这枚项圈上有佛门经文二十八种,觉空大师亲自诵读,不仅能克制妖邪,还能静心平气、安神养魂,揣在怀里这两日,是不是觉都睡好了?”
江蘅深深地注视她,“你怎么知道我睡不好?”
“……你不照镜子吗?”温枕雪收敛笑意,一本正经地指指他的眼睛,“眸下青黑,血丝遍布。”
江蘅貌似是信了,冷哼一声不做应答。
真话是温枕雪算了时间,知道他最近不好受。
江蘅有一身特殊本领,这身本领自然不是青霄剑派传给他的,拜入扶风山前他跟着的是一个白胡子道士,白胡子道士教他修炼,教他吹叶摄魂,很长一段时间里,江蘅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修的是邪道。
他的记忆在七岁出现断层,七岁前发生了什么不知道,但有记忆起,体内就有一盏缓缓运作的灵台,那是筑基的标志。
后来白胡子道士将他托付给明家,明家又将他与幼子一道送去青霄剑派,进了仙门才知道,这筑基灵台是近百人的元炁凝结而成,近百条性命,这已经不能用邪门歪道来概括,简直罪不容诛!
可稚龄幼儿,一双黑白分明的眼,实教人不忍下手。
况且他也说不清灵台来历,万一是个巧合,万一他也是受害者呢?
怀揣着这样的侥幸心理,青霄留下了他。
江蘅是一个危险的不定时炸弹,青霄留下他,也管束他。在师门的前几年,门内定期对他的身体进行探查,隔一段时间就送进思过崖,那里有举世无双的冰霜雪山,足以冷却江蘅体内一切妖邪。
那几年,他无论走到哪里都受人注视,所有人都知道他是个邪术筑基的异类,大家厌恶他恐惧他,而江蘅在这样扭曲的环境里,无师自通学会了伪装。
他常年带笑,通达豁朗,天赋异禀,对师门的安排和谨慎没有任何不满,甚至偶尔还会主动提及,仿佛是世间难得的至情至性之人。
不过寥寥几年,门内就完全卸下对他的防备,仙长们天真地认为邪不胜正,那盏蕴含了世间极致罪恶的灵台,已经被青霄剑派同化,成了正道的中流砥柱。
半场开香槟,他们高兴早了。
实则江蘅背地里钻研了功法内核,发现这种功法修炼起来一日千里,也害得他神思不定,暴躁易怒,煞气四溢,这些异象只需要一样东西就能解决,就是活人元炁。
有活人元炁作辅,他与普通的仙门弟子便无任何不同,再敏锐的仙门勘测法器都不会在他身上停留。
他测算了元炁流转的时间,将三百六十个周天视为一循环,恰好是一月半四十五日,循环结束,就意味着他必须要“进食”了。
少年时期的江蘅,坏得并不那么纯粹,他有恶的一面,也有仙门根骨,他可以杀人,但让他“吃人”,无异于让他完全摒弃道德观念,那是一个艰难且漫长的过程,如今的江蘅还做不到,大多时候只是拿树木花草的元炁顶一顶,虽然效用微薄,却能让他稍微好过一些。
总之,这种功法凶得要死,霸道无匹,带来的副作用也是极端的,循环临近的时候,江蘅会整夜整夜噩梦,甚至无法入睡。
这次抽出水匪元炁估计是一时兴起,扶风山弟子们紧随其后,他没时间处理,那些元炁一定还被他藏在身体的某个角落,等送走温枕雪,他便能随便找个借口离队处理,可惜温枕雪一句话,归夫人认定他身上有伤,绝不会轻易放他出去招摇过市。
偏偏是在这个时候,江蘅手握元炁。就等同于饥饿之人手握了一个香喷喷的馕饼,十分考验定力。
怪不得他当时一副要吃人的表情。
此时才想通这一点,温枕雪慢半拍觉得不妥,她确实想着坑江蘅一把,但也没想坑到这种程度。万一累得反派提前突破道德底线,那她罪过就大了。
她晃了晃手腕,白玉项圈上镶嵌纯金长命锁,一晃一响,清脆悦耳。她把白玉项圈戴上,又从耳畔取下耳坠。
“这个给你。”
江蘅浑身散发着不耐的气息,余光瞥了一眼,“我要这个干嘛?”
他走得快,温枕雪要提着裙摆小跑才能跟上他,“此为一套,我有项圈就够了,耳坠方便,就留给你……不是你慢点走,江蘅!”
温枕雪一把拽了他的袖子,又顺着袖子抱住他的胳膊。
江蘅一个猛刹,胸膛起起伏伏,看看她,又低头看看她的手,满脸不敢置信,“你——”
“你慢点走听我说话……我就松手。”温枕雪细细地喘着气,脸上浮起一些不正常的红晕,跟他打商量。
江蘅不吱声,算是默认。
等她松手,少年见鬼似的,倏一下闪没了影,后背紧紧贴住树干,用一双警惕的眼扫量她。
“噗嗤——”温枕雪看他片刻,没忍住笑出了声,这一下似乎扯到胸肺,又拍着胸口呛咳起来。
江蘅站在安全区,冷飕飕地刺她,“你还是自己留着吧,没有法器护身,怕你走不了五米就一命呜呼。”
温枕雪扶树咳了半晌,站直身子,“我又不去除魔卫道,有一样就够了……”她举起耳坠,歪着头摇两下,“你掐我一回,我也坑你一回,送你这个,咱们就算和好了。”
日后山高路远,相见无期,就当是送别礼。
风过林叶,簌簌而响。
半晌,站在树影下的人有了动作,他慢慢走出来,看向温枕雪的目光深沉而复杂,在她的催促下用掌心接了那对白玉耳坠。
他嘴唇翕合,似乎有些纳闷,许久才慢悠悠嗤笑一声,低低地说:“……我以为你会讨厌我,感觉你挺记仇的,没想到……高估你了,大小姐。”
“记仇干什么?哪天忘了怎么办,我喜欢有仇当场报。”少女负着双手,雪白脸颊上有柔软的笑意,对他话里话外的挑衅全当放屁,“更何况,虽然你很讨厌,但你是我遇见的……第一个人,这个意义不太一样。”
远处车马喧嚣,行人攘攘。极目远眺,可见锯齿状城墙巍峨耸立,红黑旗帜猎猎而响。
顺着官道往内,是白皮黛瓦的古建筑,沿街小贩吆喝,文人墨客清谈盛世,世家公子千金豪掷,这是一个奇幻而瑰丽的世界。
这是他乡。
而江蘅是她在他乡遇到的第一个书中人。
为了追寻冥冥之中她与这本书的联系,温枕雪曾经无数次翻阅《登天录》,无数次从头开始,无数次跌宕起伏,无数次划上句号,她对书中角色有复杂而微妙的情感,即便江蘅是反派,即便江蘅杀人如麻,即便一开始提防抵触……在这举目无亲的地方,她依旧会下意识心生亲近。
沉沉的睫毛落下,江蘅的表情隐没在树隙的阴影里,看不真切,许久,他攥紧耳环,抬起头,淡淡地说:“谢了。”
他懒得去深究温枕雪话中“不太一样”的深意,世间的感情大多廉价浅薄,这位养在深闺不曾沾染红尘的大小姐,很可能是脑子抽了,想显摆一下自己的慈悲心肠,如果睡不着的是路边的阿猫阿狗,这白玉珠她一样会送。
善心过剩。
“就送我到这吧,”温枕雪回头看,城镇飞檐隐约,官道长而宽阔,“我走了,替我多谢归夫人的照顾。”
“小姐!小姐!”远处传来小铃儿的欢呼,“我看到城门了!”
江蘅脸上再度浮起生动的讥嘲,这时的他还隐约能见这个年纪的明朗性子,讨厌只会上脸,嫌烦便哂笑两声,不至于动辄取人性命。
温枕雪回过头,鬓边步摇小幅度地摇晃着,映衬着白玉般的侧脸,颊边有一抹清清淡淡的笑意。
“山高水远,我们后会无期。”
她向城内走去,走一走歇一歇,裙摆像开了漫山遍野的白玉兰一样绽开,扬起翩跹的弧度。背影有种轻松感,也对,终于没人对她怀揣杀心了,怎么不轻松呢?
江蘅缓缓沉下眼眉。
“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