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同行

残阳如血,少年身轻如燕,自飞甍黛瓦上一掠而过。

仔细看,他怀中鼓鼓的,还藏着一个人,白色的裙摆从鸦青氅衣下隐隐约约露出一角。

“江蘅……”温枕雪在他怀中挣扎了下,声音散在风中,“你先去行不行……我用走的……”

江蘅放缓速度,低头看,少女雪白的脸贴着他的前襟,额上已经开始冒细密的冷汗,一副随时要过去的模样,“要不然你一个人过去吧,我一定在归夫人面前解释清楚,天大的篓子我都给你圆回来……”

他不由得皱起眉,不耐道:“刚刚催命让我去救人的是你,现在扛不住的也是你。”

江蘅轻功卓绝,整个扶风山难觅对手,所以归夫人时常让他当先行官,探查或者追踪都是他的强项。温枕雪知道这一点,才会请求他先去一步,等扶风山其他弟子到齐再赶到辜恩山,只怕明山玉凉透了。

打算是好的,要命就要命在,她说了一句“我跟你一起”。

一起什么!

这种飞机也是你能坐的?温枕雪你糊涂啊!

“不行,”江蘅直接拒绝,本想冷嘲热讽,见她不适到眼睛都睁不开,还是咽下到嘴的话,找了条僻静巷子把她放下。

“谁知道你会不会反将我一军?你又不是没干过。”他倚在墙面上,铁石心肠地冷笑。

温枕雪半张脸埋在氅衣里,沉默良久,闷闷地说出那一句她心中想了很久的话,“江蘅,你真记仇。”

江蘅:“彼此彼此。”

“……”

江蘅非常不待见她,等待的间隙像避洪水猛兽一样站得老远。半沉的暮色落在他发梢,折出柔和的暖色调,他背对着温枕雪,一截嫩叶叼在唇边,有种说不出的懒觉和潇洒。

温枕雪缓过神,想起刚刚行进途中,江蘅胸口起起伏伏,眉头皱得死紧,能夹死苍蝇。

“……你跑这么快是不是因为害羞?”她忽而道。

“……”巷子口的背影僵硬了一刹那,倏而转过来,少年脸上满是遮掩不住的恼羞成怒,“那是我体力好!跑得快!师兄弟中我轻功顶尖,你懂什么?!明明是你自己不行!”

“好吧好吧……怪我。”温枕雪叹息一声,“真的没有商量余地吗?你也看到了,我这样弱,说不定会拖你后腿,咱们都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了,你直接去,回来咱们串供。我发誓这次一定以诚相待,好不好?”

“你当明山玉是傻的啊,”江蘅取了咬着的枝条,随手一扔,单手揪住她后颈的衣物,“主意是你出的,你今日就算死,也得给我死在那座山上——别抱我!撒开!”

温枕雪感觉后颈传来拉力,立刻故技重施,双手牢牢环住他的脖颈。软玉温香扑了满怀,江蘅上半身僵成铁板。

罪魁祸首和风细雨地埋怨:“被你拎着,我可能活不到去辜恩山。别害羞了,你慢一点……”

江蘅脸色一黑,“我没害羞!”

“哦——”狂风如刀从耳畔刮过,温枕雪努力躲进氅衣里,过了一会儿,她说:“江蘅,控制一下你的心跳,震得我脸疼——”

“……再说话把你扔下去!”

今日钱家长子大婚,大摆宴席,城东丝竹响彻,可钱老爷请的那位道长,并没有在府中坐镇。

明山玉径直去了辜恩山。

当年法师两镇女鬼,在钱家老宅留下一个威力不俗的法阵,女鬼若要在今天作乱,法阵必定有异,看她是否还有残魂,辜恩山一观即可。

天气已经入秋,漫山浓荫开始零落,一道青白旋风呼呼刮过,打着枯黄的卷儿要掉不掉的树叶立刻落了一大片。

温枕雪从氅衣中露出脸。后半程江蘅明显收敛了许多,没有过山车似的上跃下跳,像一团温暖宽厚的云,平稳地带着她抵达目的地。

“……那是什么?”天幕低垂,辜恩山道没有火光,影影绰绰一片昏暗,隔着半明不亮的山林,那处宅邸熙熙攘攘的喜气冲破昏沉,准确地映到两人眸底。

江蘅往城中瞥了一眼,“有人成亲。”

“我不是说这个。”温枕雪右手摁在胸前,眼眸微敛着,如画般的侧脸在暮色中晕开神色,似有几分纳闷,“今日钱家大婚,那是钱家在城中的宅邸……怪了,我为什么有种不太好的感觉。”

江蘅循着她的目光仔细看了两眼,什么都没看出来,觉得自己有病,转身上山,“想救人就赶快跟上,你不在场我是不会出手的。”

温枕雪只得按下疑惑,提着裙摆跟上江蘅。

不多时,两人顺着山路找到废弃的钱家老宅,朱漆大门斑驳掉色,兽首衔环铺首挂着锁,温枕雪抬头看,福泰永寿的匾额落了一层厚灰,边角结着蛛网,看来很久无人光顾……

“咔——”

她移下目光,看见铜环上的锁落在江蘅手中,已经开了,插钥匙的凹槽里有一根细长的铁丝。

不等她问,江蘅指腹捻着一颗莹润的珠子,暗夜中也有光华流转,饶有兴致地递到她眼前,“拆了耳钩,你这珠子不会没用了吧?”

“……”

拿她的耳环撬锁?

温枕雪一张嘴,混杂的腐朽木头味和血腥气的风从大开的门内穿堂而出,呜咽呜咽,直直吹了两人一脸,她立马抿紧嘴唇,一点说话的欲望也没有了。

越过影壁,庭院寂寥,树叶在空中摇摇晃晃,院墙边的杂草足有半人高。江蘅站在她身前,青白弟子服下两块肩胛骨微微突起,袖间匕首悄无声息地出了鞘,温枕雪看不见他的表情,却能从这些小动作感知到他的戒备。

默立少顷,江蘅率先走了出去。

温枕雪屏息凝气,跟只轻巧的猫儿一样缀在他身后。两人一前一后走着,倏地,江蘅步伐一停。

红雾遮天蔽日地笼盖下来,幽静庭院忽起大风,院角无人打理的怪形树木在风中伸展枝桠,不知从哪儿响起窸窸窣窣的窃笑声,一面笑一面窃窃私语。

“有客人来了……”

“好俊俏的郎君……”

“他们是一对么……”

“哐当”一声巨响!宅院大门关上,将两个冒冒失失的少年关进屠宰场。

江蘅一扬手,匕首擦着红雾的边缘掠出,没入深林,片刻后带着一道叶子细长的树枝回来。

他摘了一片贴在唇边,短促的调子像一柄划破黑暗的利刃,尖利地响起,红雾蓦地裂了一条缝隙,隐约露出真容——那竟是一块鲜红的布匹,边缘用金线滚了一圈,正中间绣着石榴团簇,像新娘子的红嫁衣。

“诶呀诶呀,耳朵痛……”

“好难听,好难听的曲子……”

“嘤嘤嘤嘤……”

项圈浮起金光咒文,江蘅不分敌我的曲调被隔绝在外。温枕雪松了口气,抬头看去,红雾中有一道朦胧的身影,时隐时现,一会儿现出哀怨凄婉的美人靥,一会儿又化作影子一掠而过。

影子速度极快,江蘅也看到了,却几次失之交臂,未能及时出手。温枕雪仰着脖子,刚才在门外看钱府那种奇怪的感觉又来了——她明明看得眼花缭乱,稀里糊涂,却就是知道影子在哪,不仅知道,还能预判对方下一步的位置。

“江蘅!西北方!”抓住一个有破绽的空档,温枕雪急忙出声。

江蘅慢了半拍出手,匕首飞掠而出,扑了个空,灰溜溜折回来。

江蘅回头看她,面容在阴森的光线下显得有些冷郁,“你怎么知道她在那?”

“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知道。”温枕雪老实巴交地说。

现在不是质问这个的时候,江蘅冷哼一声,往她掌心塞了个柔软的物什,“我拖住她,你去找明山玉。”

说罢,他一跃而起,稳稳地立上屋顶,红雾以呼啸之势朝他扑去,又被曲音一点点逼退,双方形僵持之态,半空中隐隐出现一道泾渭分明的分界。

温枕雪低头一瞧,是个香囊,里面装着她的两枚白玉珠法器,一道破风声从她耳畔擦过,单薄的树叶穿过窗格,直逼西南角,是江蘅在给她指向。

“什么东西……也敢在我面前装神弄鬼?”寂寂夜色中,江蘅一手拈叶,一手掐诀,马尾轻轻晃动,语调森冷而讥嘲,身后是大片望不见底的黑暗,跟面前四处游走的红雾相比,真说不清哪个更像修罗鬼魅。

庭院中植物开始大批量地枯萎,似乎被无形的力量抽走养分,几个怪模怪样的歪树不消片刻便尖叫起来。

“啊!我的头发!”

“要死了要死了!”

“他在吃我,他在吃我!”

温枕雪看了两眼,感觉江蘅能应付,趁势喊了声:“江蘅加油。”然后提着裙摆,不要命般往西南角狂奔而去。

江蘅在她出声时移了一下目光,脸上没什么表情波动,过会儿眉毛却忽然抽动一下,歪着头看向那曲折的九曲回廊。

素衣白裙的温枕雪正在其中狂奔,绣履提在手里,跑动间可见雪白的足袜。

跑过两条长廊,她猛地往前一扑,虚脱般抱着檐柱喘气。

江蘅露出点满意神色,收回目光。

还好,看来体弱不是骗我的。